小鲍庄(4)

2025-10-10 评论

    初春的夜里,拾来觉着有点燥热,忽然睡不着了。一双脚搁在大姑的怀里,暖暖的,软软的。他轻轻地动了一下脚趾头,脚趾头碰到了一个更加柔软的地方,他头皮麻了一下,不敢再动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风吹进窗洞,窗洞里的草"嗞啦啦"轻响了一下。他试探着又动了一下脚,想离那柔软远一些,不料他的脚在那柔软暖和中陷得更深了。拾来这才发现,他的脚是在一个温暖的峡谷里。这双脚已经在这峡谷里沉睡了十五年了。他感觉到那峡谷最底层,最深处,有一颗心在跳动。风吹进窗洞,轻轻地响了一声。
    第二天早起,拾来眼皮子耷拉着喝稀饭,不吭一声。大姑问他:
    "怎么啦?哪儿不好过?"
    他不说话。
    大姑去摸他的脑门。
    他一扭头,让开了。
    中午,大姑烧开了锅,才见他扛了个凉床架子回来了。问他从哪扛来的,他不吱声,闷着头,扯绳子网床。
    夜里,他自个儿睡在凉床上,枕着枕头,裹着一床破棉絮,缩成了一团,直到下半夜才慢慢伸展开来。他梦见自己的一双脚又搁进了温和的峡谷里,岂不知大姑把棉被给他盖上,自己和衣蜷了一宿。
    三
    鲍仁文缠定了老革命鲍彦荣,要了解他的生平,以著成一部长篇小说。题目已经起定,就叫作《鲍山儿女英雄传》。老革命这一生尽管有过几日峥嵘岁月:跟着陈毅的队伍打了好几个战役,可谓是九死一生,眼下每月还从民政局领取几元津贴,可他极不善于总结自己,也一无自我荣耀的欲望。他最关心的是一家六、七张口,如何填得满。见了鲍仁文成天拿了个本本问那早已作了古的事,而且问了一遍又一遍,心下早已烦了。想起身而去,又经不住鲍仁文烟卷的笼络。十分的折磨。
    "我大爷,打孟良崮时,你们班长牺牲了,你老自觉代替班长,领着战士冲锋。当时你老心里怎么想的?"鲍仁文问道。
    "屁也没想。"鲍彦荣回答道。
    "你老再回忆回忆,当时究竟怎么想的?"鲍仁文掩饰住失望的表情,问道。
    鲍彦荣深深地吸着烟卷:"没得工夫想。脑袋都叫打昏了,没什么想头。"
    "那主动担起班长的职责,英勇杀敌的动机是什么?"鲍仁文换了一种方式问。
    "动机?"鲍彦荣听不明白了。
    "就是你老当时究竟是为什么,才这样勇敢!是因为对反动派的仇恨,还是为了家乡人民的解放……"鲍仁文启发着。
    "哦,动机。"他好象懂了,"没什么动机,杀红了眼。打完仗下来,看到狗,我都要踢一脚,踢得它嗷嗷的。我平日里杀只鸡都下不了手,你大知道我。"
    "这是一个细节。"鲍仁文往本子上写了几个字。
    "大文子,你赔了这么多工夫,还搭上烟卷,是要干啥哩?"他动了恻隐之心,关切地问道。
    "我要写小说。"鲍仁文回答他。
    "小说?"
    "就是写书。"
    "是民政局让你写的?"
    "不是。"
    "是公社要你写的?"
    "不是。"
    "那是给谁写的呢?"
    问到了文学的目的,鲍仁文作难了。这是历代多少大文豪争辩不清的问题,他小小的鲍仁文作何回答。他只草草地说了一句:"我自己想写呢!"
    "写成书能得钱吗?"老革命锲而不舍地问道。
    "没得钱。文化大革命了,稿费取消了。"鲍仁文耐着性子解释道。
    "那你图啥?"又回到了"文学的目的"的问题上。
    鲍仁文不再回答,只是微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忧郁。停了一会儿,他又问:
    "我大爷,你老再说说涟水战役可好?"
    鲍彦荣沉默了一会儿,从兜里摸出烟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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