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多事(14)

2025-10-10 评论

    我想他的潜台词是“我算什么人?我又能作何感想呢?”我为什么要问他这样一个绝非善意的问题呢?我也想不出动机来。可能有好奇心,更可能有胜利者的快意。恶作剧,玩玩爪下的老鼠,这种爱好不仅属于猫儿。
    接着以学联名义进行了大量校园内与街道上的宣传庆祝活动。各种标语随便写。不但有“打到南京去活捉某某某”,而且有“打到香港去”,“打到美国去”,“打到英国去”……也有针对性有限的说法:“现在是晨钟的时代,让暮鼓见鬼去吧”。
    而街头宣传热闹非凡,锣鼓喧天,我化了装,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猫皮大衣,反穿在身上。大家先是无师自通地扭秧歌,然后是大锣鼓,然后我们给围观的市民讲演。我相信,跳舞与唱歌一样,也是属于革命属于共产党的,国民党时候,只有阔太太与不正经的女人跳交际舞,而共产党发动了全民跳舞,多么动人!一次我讲什么叫解放,我说,原来人民被捆绑着,现在,共产党把人民身上的绳索解开了,原来人民被反动派监禁着,现在我们放出来了,这就是解放!听众为我的话鼓掌欢呼叫好起来。我体会到了在广场直接向无组织的乌合之众宣传鼓动的风险与乐趣。一次讲话热烈成功,同样内容的另一次讲话可能毫无效果,再另一次讲话也可能被轰下台。这种不确定性也是革命的魅力之一种吧。
    此后在学习延安版的《整风文献》时,我读到了本书收入的季米特洛夫的一次讲话《论宣传鼓动》,我很倾心。季米特洛夫在法西斯一手制造的《国会纵火案》庭审中的自我辩护讲演早已经如雷贯耳,我是耳熟能详。后来看了苏联与保加利亚联合摄制的以此为题材的影片,我更是五体投地。我渴望做一个季米特洛夫式的革命鼓动家。我一直梦想着这样的场面:不觉悟的人民群众被蒙蔽,被误导,我以革命家的身份去讲演,雄辩的言词扭转了乾坤,人民流着热泪皈依了革命,用大刀和长矛向阶级敌人的头上杀去。
    解放军的入城式如火如荼。我们看到了立在检阅车上的毛主席。我们看到了人民自己的坦克、重炮、装甲车、骑兵……我体会到那种真理终于物质化为强力,正义终于变成了轰轰烈烈的行进,受压迫者终于翻身成了统治者的快乐。
    在顺城街宣武门附近的北大四院礼堂举行了北平市地下党员的大会,会场上震响着《国际歌》的歌声,主席台上悬挂着我们还相当陌生,所以更加令人激动的镰刀斧头红旗。彭真、林彪、聂荣臻、叶剑英、赵振声(李葆华)(李大钊同志的儿子,时任中共北平市委的副职)等一个又一个地讲话,会议从下午两点开到午夜,中间由会议组织者出去采购烧饼、火烧、大饼、酱肉、窝头、面包……采购者给各小餐馆“包了圆”。满场飞着熟食快餐,一幅共产共享的图景。小子何能?与闻其盛,恭逢其盛,直如上了天一般。世上没有比革命成功更惬意更提气的事了。
    在王府井帅府园的国立艺专(后中央美院,后拆除)礼堂,由周恩来作了传达七届二中全会精神的报告,万里长征只走了第一步呀,防止糖衣炮弹呀等等著名论断使我等如醉如痴。周总理的声音与风度也同样迷人。
    还由华北局城市工作部学生(或学校)工作委员会召开过一次学生中的地下党员大会。我看到被介绍给大家认识的大学委的委员,中学委的委员这些具有原先绝对秘密的身份的同志的公开亮相,我对他们佩服羡慕到了极点。我们的中学委书记是杨伯箴(后任团北京市委书记、驻瑞典公使与外交学院院长),副书记是光采照人的女同志杜萍(后任教育部中等教育司司长等)。有一位女同志身穿当时并不多见的皮夹克,我尤其觉得她的风度像是苏联的革命家苏菲娅。即使从地下党的领导人的风采上我也深信最最优秀的人才已经集中到中国共产党内,得人心者得人才,势非可当。所有的名词:党、委员、书记、支部、贯彻、群众(工作)、积极分子、先锋作用、核心、作风、思想意识……都使我如饥似渴,如闻天启。我听到一个人议论某某在“闹情绪”,我觉得连“闹情绪”三个字也那么特殊、有新意、有创造性,一个人能够闹情绪,多么革命,多么伟大,多么不同凡响!
    我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大大革起命来,胜利起来,凯歌行进起来。世界已经是我们的了,中国已经是我们的了。北京或北平已经是我们的了。我已经知道北平即将更名为北京了。三月,我参加了工作,戴上了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的胸标与袖标,值夜班的时候我配备了左轮手枪……无限光荣,无限自信,无限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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