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多事(43)

2025-10-10 评论

    有关发言都刊登在《人民日报》上了。我接到了一封信,是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作家写来的,我记得她的笔名是“布文”,但此后怎样找也是查无此人。她在信里说,本应以此为契机把编辑们的问题好好说一说的,但想不到王蒙是那么令人不愉快地老练,给他们留了情。我按照她说的号码给她回了电话,她笑着说“算了算了,现在也没有像我这样多事的啦……”
    文坛的深浅,其时我是一无所知。过了几十年,我才知道更重要的背景,说是毛主席对于编辑擅改《组》稿事震怒了,他老说是:这样改缺阴德。
    有趣的是我其时对《人民文学》编辑部的意见远比对《文汇报》小,我的发言中倒是有不点名地说《文汇报》的话。该报的承受力很强,我发完言恰好看到了梅朵与他的妻子姚芳藻。他们见我边点头边笑,苦笑加傻笑,令你没了脾气。很快,浦熙修与梅朵登门拜访,千说万说一定要选载《青春万岁》。也幸亏有这么一选载,否则,一切要等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后再说了。
    三弄两闹,《组》的事不但化险为夷,而且变成了我的一件大幸事。当年“五·四”,我被评为“北京市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
    全国团代会上,团的中央委员(也可能是候补委员)候选人名单上出现了我的名字,后未成——估计是由于基层对我的反映不算正面。
    我反省,我当时有点精神危机,工厂的生活我并没有钻进去。拥挤的公共汽车,挤得满满堂堂的工人宿舍(原来按苏联图纸修的是家庭用单元房子,变成集体宿舍,坐便式马桶工人用着不习惯,乃蹲到“圈”上大小便),排着长队买饭的大食堂,机器运转的噪声与机油气味,给我以新的印象也使我感到隔着一层。我定不下心来。我老觉得我应该有焕然一新之作,又作不上来。我不那么喜欢和同事谈荤笑话,谈级别和待遇,谈平常的话题。我这时满脑子是文学、艺术、激情、理想、深思、忧郁、悲哀、追求、大地、天空、繁星、永恒、色彩与交响……不能容忍一分一厘的世俗、庸俗、流俗。远比此后40年就是20世纪的最后十年的一些中年作家的情绪更为偏激。我对反世俗的劲儿的切肤刻骨的体会太深太深。厂里其实对我很好,他们已经没法做得更好。厂里给我一间宿舍房,除了四面白墙,那里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呆在这样的房间里我有一种空白的感觉。而每天下午,一看到太阳走向西边,我就觉得心神不定,恐慌,觉得自己在虚度光阴,觉得自己的生活和情感渐趋贫乏。
    我的对于契诃夫的迷恋也使我变得自恋和自闭起来,契诃夫的核心是对于庸俗的敏感、嘲笑与无可奈何的忧郁。一个人追求一个有醋栗树的院子,他得到了,他傻喝喝地怡然自得,他显得更加愚蠢乏味。一个女孩,过着好好的日子,迎接新婚,突然悟到了她的生活是多么庸俗和无聊,她抛弃了一切世俗的幸福,断然出走。看多了契訶夫的书,你不由得怀疑起那个叫做生活和日子的东西,世间有多少重复,多少从俗,多少随波逐流,多少干脆应该算是麻木的东西,有你不多,没有你不少,不想则已,一想,不免慌了神。
    我应付过了《组》带来的危机,我的应对还算老练得体,我希望我的面目焕然一新,然而,新起来谈何容易?我甚至于想写一篇能够弥补《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不足的作品,我定名为《无果花》,正像我熟悉刘世吾那样的老气一样,熟悉年轻人在事业中的只开花不结果或只结酸果。然而,在为新的作品规定了题目以后,脑子里变成了一片空白。
    说来惭愧,新婚乍别,我感到了一种酸楚。在班上缺少激情和投入,回家来孤孤单单,心神不定,心慌意乱,心浮气躁,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躁郁综合症。是成了“名人”烧的?是终于患上了文学原植物神经紊乱?是新婚乍别症?是小资产阶级脱离工农?还是反右前夕,密云欲雨的低气压造成的经络不通、脾胃不畅,水土不伏?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五七年的大鸣大放时期,外国人叫做百花时期,开始了又转变了,结束了。
    我被邀请到有关文艺工作的各种征求意见会上。我注意不要放炮。我甚至在市委宣传部召集的一次会后,体己地告诉邓友梅,说话要慎重,根据我的了解,领导方面并不喜欢那些“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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