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多事(52)

2025-10-10 评论

    从桑峪继续往深山里走,是这里的乡政府所在地斋堂,北大的“右派”包括才露头角的评论家乐黛云就在那里。当厄运成了规模的时候,厄运就变得容易接受了。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天灵灵,地灵灵,“点儿”走到这一步了。
    但是劳动改造也并非易事。在山区我学会了背篓子,弓背弯腰前行,左右手的姆指与食指围成一个环形,遇坎可以小歇,摘下一绊可以卸载,我最多短程背过一百五十斤新收玉米,那是用大花篓。我的铁锨也用得不错,但是我没有什么眼力见儿,手也拙笨,锄草、平地,有些需要用脑用眼睛的活儿我干得不好,我的过于乐观,过于不拿自己当外人,与农民说说笑笑也令一些人看不惯。我需要进一步学习灰头灰脑、低声下气、摧眉折腰,谨小慎微。
    东北有句俗话,小火炖吊子(吊着的小锅),慢慢来。右派的含义是慢慢体会的。《青春万岁》已经打出清样,却不能出版了,参加首次青年作者会议的人们,基本上全军覆没。尤其是从报上看到邵燕祥也落马的消息,只能使我苦笑。到了1959年,刘少奇同志在全国党的代表会议上讲话,说右派分子,就是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反动派的代理人。我有一种终于弄假成真的感觉。木已成舟,需要以舟为戒,以惩效尤,岂有缓冲转圜的余地?
    土改也罢,三反也罢,肃反也罢,延安时期的整风抢救也罢,都有一个运动后期,落实政策,纠偏平反,宽大处理,欢声雷动,直到给受到错误审查的同志赔礼道歉。我还有许多同命运的人幻想反右后也有这么一场好事,我一想到这种可能就恨不得抢天哭地,叩头流血,不用来真的,只一想已经感激涕零。
    然而,没有。与过往记录不同,与历次搞运动的传统不同,反右以来,从此只剩下了再反右再反右,再强硬再强硬。就因为这个运动最玄乎,最不具体,争议最多,没有或很少铁案,只有似是而非的泡沫案飞花案分析案论说案,如果开开一个口子,如果平反三个五个,有可能稀里哗啦,阵脚大乱。
    使我不安的是芳,我们才结婚不到一年,我到远郊劳动去了,不能见面,她的处境也不好,怎么办呢?我们每天都通信,有时一天两封信,我的信全部是报喜不报忧,看我的信像是在欣赏山水,在学习提高,在搞农村调查,在补充学识。这样多的信我们一直存着,直到文革初期,才干脆一把火送它们到了子虚乌有的渺渺之境。
    规定是两个月休息四天,第一次休假后芳乘火车送我到了雁翅。买不到硬座票了,我们俩干脆买了软席,偷偷摸摸,怕被人看见。却像一次小小的新婚郊游。这样的事也只有我们做得出来。
    我想到在批判我的关头,我曾经中午一人悄悄地到附近的欧美同学会吃西餐。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远远不是浮华者奢侈者,我接受批判,同时深信早晚能化凶为吉,化坎坷为坦途,我必须照顾好自己的饮食起居,必须兴致勃勃地生活下去。
    1958年10月15日我的大儿子王山出生。直到他三个月了,我才第一次见到他,因为秋收和深翻地大跃进,延迟了休假。我给三个月的儿子唱那个年代的影片《徐秋影案件》的插曲、东北民歌《丢戒指》,王山随着我啊啊地叫。不久,这个影片与歌曲也都在报纸上受到了批评。已经愈来愈是这样一种无奈的情况了,你喜欢什么,它多半就快要挨批了。
    长到二十多岁,第一个给我以深刻印象的农村是桑峪。当地人自称来自山西洪洞大槐树下,口音特别,称叔为“绍”,称累了为“使”得慌或“使”着了,称有病是没精神。出门即山,梯田步步高,核桃树枣树,桃花梨花,荆蒿蔓草,花朵蜂蝶,山路崎岖,沿沟而上,山形险峻,移步换景。奇峰、奇石、奇路、奇田、奇溪、奇涧、奇谷,个神仙世界。登高望远,山村如画,山外公路,车辆如梭。春夏秋冬,阴晴寒暑,日月星辰,风雨雪霜,端的是无限风光,无限变化。这是哪儿来的机遇,脆弱的幼稚的神经纤细的王蒙能到这里一游一走一干活一锻炼一成长!
    我就是这样想,真实又乐观。
    根本不存在别的选择。
    这里是老区,农民中就有老党员老游击队员。又赶上了千年不遇的大跃进,花样翻新,包括不吃油而把食用油点到玉米地里。食堂化,吃饭不要钱,吃一次馒头,消息传到几十公里外,到了这一天,各地亲友来桑峪白吃。最高还吃过油炸黄米(黍子)面粘糕蘸蜂蜜。农民相信这是最耐饥的食物,谚云:红薯一溜屁,切糕二里地。秋季早战,每天夜三时前起床,先是背萝卜白薯,放入匆匆挖出的窖中,后来全部冻坏。接着深翻地,翻出阴土,造成减产。全民做诗,大跃进民歌响彻云霄。扫盲落实到人,三个月要消灭文盲。立秋节气家家门框上插着核桃叶。石块垒墙,石板代瓦盖顶子的民居简陋,但是好看,绝对比日后小康了挣了不少钱了的农民,盖的瓷砖贴面、塑钢门窗的新房好看。团市委的下放干部们,一面劳动一面高唱“共产党领导,把山治呀,人民的力量大无边!盘龙山上锁盘龙呀……”“阿哥阿妹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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