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连续四年的体力劳动生活草草结束。我想,雷声大,雨点小,虎头蛇尾,草草收兵,是宇宙间许多事物包括政治运动也包括文艺作品的发展规律。想想我们这些人,反右斗争,批判改造,脱胎换骨云云,讲得何等惊天动地,烈火惊雷;结果,做点农活,搞点副食,自行胡乱开会批评检讨一通,说一大堆虚恭一般的废话,一、二、三,哨也没吹就散伙了。
我说过,四年的劳动生活我仍然阳光。虽然这一段时间我也常常吟咏薛宝钗的咏香诗:“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而且没当右派前,硬是体会不了这首诗的沉痛。
回想在桑峪大山中的跋涉,一担石沟山峰之重叠峻峭,三乐庄之一望无垠,我却又心胸朗阔起来。何大自然之雍容而人事之局促焉!何人之不能回归自然而斤斤于荣辱得失也!宠辱无惊,说着好听,做起来是多么困难啊,
有一次休假,“革命干部”们都是搭自军饷至雁翅的班车,再从雁翅上火车到门头沟。但所有有帽子的人,都选择了凌晨三时起床,夜行山路十八公里,到雁翅火车站的办法。以至有人查问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说不太清,可能吧,一个是认为我们这些人应该多吃点苦,应该多锻炼锻炼。一个是都是一个等级的人一起走,反而会轻松些,更主要的是凌晨在大山中、在湍流旁、在乔木灌木花草中行进,这是何等地开阔快活。人生中再没有几次这样星夜走山路的机会了。
我也为在一担石沟挑水上山的火爆场面而大笑。雨季造林后几天,需要及时补水。平常空手难以攀登的崎岖山路,挑满了两桶水飞跑而上,成为一场没有明说比赛的大比赛。为了抄近路,甚至不走已有的路而是另辟蹊径,走在杂草棵子,乱石丛中,连蹿带蹦,连滑带溜,势如黄羊野鹿。平时空着手走到那里肯定要打滑的地方,压上份量以后,反而脚下生根,稳如泰山,步履坚实,一步一个脚印。同时要检查水的保持情况。有一个人由于丢水太多,最后只剩下了两个半桶而被指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挑水的人的姿势千姿百态,有的腰被压成了八道弯,受到大家笑骂,有的一副骄蛮样子,活像是金牌获得者——并没有人赏识夸奖。有的连说带笑,有的气喘如牛,有的咬牙切齿,被称作是作“操狗”状,有的闷头苦干,我则一边使劲一边说便宜话:“本人挑担,重量在若有若无之间……”劳改不忘牛皮,劳动是乐生的第一要素,既然马克思这样说的,事实自然如此。而下山的时候,由于往下狂奔,叽里咣当,众桶齐鸣,出溜到井边,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下来的。
在南苑,第一年风调雨顺,大萝卜长得令人击节赞叹。而收秋时我负责看青,每夜拿着六节电池的大手电、军棍到处巡逻,一面看月亮一面背诵李白的诗。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深深打动我心。但我绝无任何具体想头。“看青”中认识了市河北梆子剧团的一位看青者,他老哥不但给我讲了好多尚小云、李桂云的逸事,还款待了我许多烧烤的青玉米。对不起,我们俩也搞了点看守自盗。皎皎明月夜,天涯沦落人,青烟独袅袅,新黍香喷喷,已弃轻飘梦,常怀惭愧心,午夜观獾走,薄明喜鸟吟。个中的美感与至少是肚腹的满足感,在当时是一个奇迹。
除了月夜读李白与闲听戏曲大家的逸事外,我看青的结果是结余了若干粮票,带回北京补助家里。到1961年,我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夜班看青,有粮食的补助。
南苑我们的副食生产基地边是一大片坟地,我们奉命在那里迁过尸,面对烂棺木与骷髅遗骸,我们无喜无悲无惧,有过我辈经历的人早已做到了山崩不惊,地裂不动。我看青时常常到坟地一带小坐,夜深人静,在那里可以听到市区方向顺风传来的话声笑声,旁观俗世,兼思彼岸,遐想万年,不过如斯。在那里有时还听到一种据说叫“地牛”的虫子的叫声,闷声如牛,暗呜如虎。说这种虫子是把嘴伸入地下才叫唤起来的。我也数次听到猫头鹰的啼叫,由于我认知上已经得悉猫头鹰乃是益鸟,便不觉难听,更不觉不祥。右派与猫头鹰,当然是前者更晦气。
既空前又绝后,在三乐庄的这个护秋之月,我第一次感到与秋天,与月夜,与庄稼,与星空,与城乡,与坟墓,与虫鸟獾狐,与李白和苏轼,与唐诗和宋词,与地球的自转和公转,与阴历和阳历是这样近这样亲,一种与万物融为一体的感觉,一种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的感觉,一种独来独往飘然遗世自由逍遥含泪微笑的感觉,一种既悲凉又凄美、豁达、清幽的感觉太美好了,太美好了,比什么都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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