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多事(65)

2025-10-10 评论

    全世界的两极对立的冷战格局确实惊心动魄。一边是美帝、苏修、各国反动派,一边是毛主席、中国、阿尔巴尼亚、还有一些国家的加括弧、括弧里另加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共产主义政党。你能掉以轻心吗?伊姆雷·纳吉原来是匈牙利的领导人之一,他最后被枪决了,与他混到一起的著名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卢卡契则只是因为他是个书生,勉强保住了性命,何去何从,能大意吗?我当时常说的一句话是,对于一切教训,王蒙不敢忘记,不能忘记,也不会忘记。
    那时候经常自收音机里听到对于修正主义的批判,从一评苏共中央公开信到九评,当读到苏共言论的引文时,广播员用一种特殊的,不屑的,平板的,反讽的,干脆说是阴阳怪气的调子,一听到这种调子,你不由得产生出你台面上端上了一盘红烧苍蝇的感觉。
    而集中学习是一项美差,把旅游、疗养、学习、转弯子、改造思想舒舒服服地结合在一起,这样的学习一开头,就注定了是分之百的圆满成功。

    不久前中国文联开了一次全国委员会扩大会议,在西山读书会上放了周总理与周扬在此会上的讲话录音。总理讲话中提到,是周扬翻译介绍了《安娜·卡列尼娜》到中国来(文本有一部分是谢素台译的),周扬立即表示这是他的一个失误。总理说,介绍这些名著,要有一个好的序言或后记,引导读者正确理解阅读名著。周扬也提出一个著名的论点:越是精华,越要批判,因为遗产中的精华,才被众人接触,而即使是精华中也难免有毒素,如不批判,危害更大。这样的雄辩,确实高明,令人怵惕。
    那时的意识形态工作的一大特点就是动不动搞当头棒喝,击一猛掌,令人时时如大梦初醒,一头雾水,一身冷汗。
    周扬的讲话中提到了王蒙的名字,他说:“王蒙,搞了个右派喽,现在,帽子去掉了,他还是有才华的,我们对他,要帮助。”
    黄秋耘早就告诉了我周扬讲到我的话,并说这样讲对我是有好处的。
    周总理讲话的中心意思是要迎接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他讲到他爱唱“洪湖水,浪打浪”,说有一张照片是他与演员们一起唱这首歌的情景,照片上只有一个习惯于洋嗓子的歌唱家圆张着口,与大家不协调。他讲用交响乐队在台上伴奏,使人听不清唱词,他只好躲到离舞台远远的地方。我想他的意思还是提倡音乐演出的民族风格民族形式,也属于端正文艺工作的方向范畴,但火药味儿不算浓。
    他讲到,有了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啦,为什么还要搞一个小提琴协奏曲呢?这时中央乐团的指挥李德伦递了一个条子,讲到协奏曲的成功与受群众欢迎的状况,周总理当场读了李的条子,而且说感谢李使他增加了对情况的了解与有关知识。周总理的虚怀若谷感动了我。
    周总理讲话的核心不是这些具体问题,而是阶级斗争。总理要文艺界做好准备,要在阶级大风大浪中接受考验,在这样的大风大浪中受到教育,增长才干,提高觉悟,克服弱点,等等。
    总理讲得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乃至忧心忡忡。到底是什么风什么浪呢?他没有具体讲,我甚至于想也许这个问题当时他也弄不清。反正是风浪要来了,非同一般的大风浪要来了,他看出了趋势,他预感到了前面的考验非同小可。他要告诉朋友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要准备啊!
    文艺界人也爱他,据说他早在重庆就与一批左翼文艺家建立了良好的友谊。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演员在演出完毕,卸装以后的午夜时分,吃夜宵时会惊喜地发现,周总理与他们在一起,总理为他们的演出成功而干杯,一次喝光一玻璃茶杯茅台酒。而当演员们劝总理早点去休息的时候,总理会略带烦恼地说:“你们怎么不懂,我现在就是休息嘛。”
    我想起许多这样的征兆。韦君宜说过,她参加一次教育界的会,说到防修防变质的事,大家举了许多例子,说明现在青年的思想问题有多么严重。
    从韦君宜的叙述中,你看不到她本人的看法。是真的要变修了吗?是真的如临大敌了吗?是紧张过度了吗?她似乎也弄不清,她似乎也满为难,满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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