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着胳膊往后跑,心里怨恨:打仗还欺负人。
回院的小门口大小孩挤成一疙瘩,挤得很热乎,肩并肩手挽手前胸贴后背,鞋跟统统踩掉,刚下床似地跟着。
有一两秒的工夫,一个人也没能从那门出去,十个人像一摞书紧紧卡在狭小的门框上,都只露出一小部分身体:一只乱抓的手,一条踢腾的腿、半张挤扁的脸。这一秒钟可真长埃好像家家都买了柿子,红艳艳的一个挨一个两三层码在厨房和厕所的窗户上像是窗下点着一支红蜡烛。我们拿了长铁丝沿着一个个窗户走,每过一窗,就隔着纱窗捅进铁丝在一只只柿子上扎眼儿,柿子皮很坚韧,相持一下,扑哧钻了进去。没到冬天,这些柿子就全烂了。家家人赶着吃,嘴上、两手烂兮兮湿渍渍的,摸哪儿都黏。
有时还用手轻轻拍纱窗,擦在上层的柿子站不住,骨碌碌滚下去,听到哭嚎一声就急忙跑开。
夜深人静之时,经过一楼人家的凉台,花盆在宽石栏上摆了一圈,也闻到幽幽的香气,顺手把花盆逐一扒拉到地上摔得粉碎。屋里正睡的大人就开灯,在寂静之夜破曰大骂,直到躺进被窝骂声依然不绝,觉得有成就感,安心入睡了。
再翻窗户跳进澡堂洗凉水澡已经有点冷了。水柱一浇下来,浑身一机灵,一层鸡皮疙瘩。一凉,尿就多,看澡堂老头的专用暖壶搁在凳子上,拔了塞儿,把冻得萎缩的小xx巴对准口,帮他灌一壶。暖瓶上水有一股低低的啸声,好像里边有只哨子,呜呜呜吹着爬上来,满了就哽咽着停下来。想到一脸忠厚的大爷,一边和洗澡的人聊天一边沏茶,端起茶缸子一口喝下肚,眨着眼:这是什么味儿?
就忍不住笑。什么时候一想都可乐,吃着吃着饭喝着喝着水都能自个笑起来。
一天傍晚,去食堂吃饭还看见张宁生他大哥“张老板”和黄保宁黄秋宁一伙大孩在23楼前用石头砍一支躺在地上的氧气瓶,石头砸在钢上砰砰作响。
吃完饭回家,刚在床上坐下喘气,就听见一声巨大的爆炸,窗户玻璃嗡嗡颤动,忙跑上阳台张望,看见天边的晚霞以为是冲天的火光。楼下很多家属往23楼方向跑,边跑边喊:炸死人了。
跑过去晚霞已经落了,天立刻黑了,好像是半夜,不知从哪儿射来的一柬探照灯打亮了一片废墟,“张老板”躺在瓦砾上,脸很干净,脖子血肉模糊,破了一个大洞,范围之大好像远超出一个人脖子的所能承载的界限。
全院的大人孩子都围在那儿看,密密麻麻的腿和身躯,没有人声,也没人抢救,这孩子孤孤单单地躺在地上,身下硌着一堆碎砖,想来很不舒服。忘了他的真名实姓了。好几年他家人都瞒着他奶奶,说这个孙子去外地了。院里小孩遇到张奶奶跟自己搭话,都持一种谨慎的态度。
一天早晨起来,天空阴沉沉的,像有什么东在动,无数小东西,仔细一看,是雪花在飞舞。
漫天大雪夜里也在下,映得屋里一片寒光,昨晚擦过的水泥地迟迟不干,刚找出来的棉袄棉裤支楞着压在被子上,像玩累了的小孩横七八竖趴在人身上,一翻身就往下出溜。暗中拉响的火车汽笛声比平常夜里要近许多,似乎向床开来,梦里那机车是一颗巨大的虎头,拖着长身子撞倒海军围墙,犁开一排排平房,一头趴在42楼下。方枪枪梦中惊醒,不敢做声,爸爸不在家后他已习惯做了噩梦不声张,克服恐惧的唯一办法是不要再睡,生怕一合眼那塌天大祸继续发生。
方枪枪再醒过来已是早晨,满墙大白,处处反光,以为已是中午,梦里那奇怪的刷刷之声贯穿到现实世界使他想了一下自己是否真的醒了。披着被子站在床上往窗外看,海军那边的几条路上都有大人挥舞着大竹扫帚扫雪,扫过之后的路口堆起一些雪人,有人还在用铁锹拍拍打打。
他穿着棉毛裤下地去厕所站在马桶边撤尿,尿是黄的一圈泡沫。全家人合用的牙膏已经卷到顶,想挤出牙膏必须用俩大拇哥发狠地猛按一气。总是学不会按医生建议顺纹路竖着走刷子保护珐琅质,总是横拉硬拽一翻,沫子还没起,就漱嘴了。一口牙膏水不留神咽进喉咙又凉又腻甜得极不正经真切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恶心。窗外大喇叭和屋里半导体同一个人在说话音速不同像是结巴而且住在盆地周围充满回声。
妈妈的嗓门也是早晨的热闹之一,像很多鸟在屋里飞来飞去:脖子脖子…耳朵耳朵…左眼。方枪枪觉得她很神奇,是那种能隔着墙看到你的爱克斯光眼无处不在想偷懒根本不可能。他一遍一遍擦着自己,摇头摆尾照着镜子觉得里边这孩子长得挺白净。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王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