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姨的目光足以击落一只正飞得起劲的苍蝇。方枪枪把积木一块块摞成歪塔,看着塔倒下,欣慰地笑起来。
他的兴趣是装的,李阿姨心里一声冷笑,这孩子一点不像他看上去那么简单。
3岁前的方枪枪像个牵线木偶任人摆布,对人对已全无心肝,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给一巴掌就哭,给块糖就喊大爷,情感稍纵即逝,记吃不记打,忙忙碌碌,蹉跎岁月。他是个好孩子。安静地在保育院成长像菜种在土壤里默默发育。
直到有一个冬天中觉醒来,他发现体内还有个孩子和他一起睁开眼。那一刻是顺顺当当到来的,没有一点唐突和陌生感,像早闻其名的表兄弟相见。再想一想,发现那孩子早就存在,很多日子都是两个人一起度过的。
似乎还有一个更久远的年代,那时他住在家里,房间很小,总是没人。窗户上飞舞着无数绿树枝。牛奶开了,雪白的泡沫从小锅的锅盖噗噗冒出,被火苗燎得焦黄。那孩子看见了这些。还有个中午,那孩子独自呆在一大片白菜地里,被阳光晒得昏昏欲睡,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另一个中午,那孩子隔着一扇纱门看到阳台上一群没有母鸡看护的黄茸茸小鸡在唧唧我我地啄食。通过那孩子的来历,方枪枪朦胧记起了自己的史前时期。
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他忘记了。更多暖昧、有情节的场面他无法分辨意义,只留下支离破碎的印象。也许那孩子替他记住了。那孩子在很多方面比他脆弱,易动感情,一点委屈受不得。
这使方枪枪有些为他担心,不禁喃喃自语:这儿可没人惯你,太娇气了怎么能在保育院过得好。
那个冬天的下午,方枪枪跨下活动室门外的台阶,那孩子也跟他来到院子里。
从暖和的室内一步进入寒风中,他们都感到生殖器一阵紧缩。方枪枪那班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开裆打扮,这是有“尿不湿”前我国儿童的传统服饰,公认这是一种可爱的衣着。半裸的孩于们在苍白的冬日阳光下乱哄哄站好队,一对对认准伴儿拉起手。当他们一开步走,冷风立刻像只老流氓的凉手伸进开放的裤裆,贴着腿一寸寸往下摸,一直猥亵到补补袜子那儿。走到那排树林前,一个女孩冻尿了裤子。方枪枪也很紧张,尽其所能夹着两股,估计自己还能坚持三四儿。这时陈北燕指着高处嚷:方枪他爸。
全班孩子纷纷抬头,四面八方找,接着一迭声喊:看见了。还他哥。
方枪枪也始起头,只见自家那幢四层红砖楼赫然矗立在一枪射程内,顶层一间阳台上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凭栏远眺。从他现在所站的位置到那高处恰似体育馆台下到30几排座位,人有手指般大,眉眼模糊但体态身段活生生。
方枪枪先认出自家阳台那几盆花儿,接着认出只露一个脑袋的方超,旁边那个挺出半截儿身子的军人与其是认不如说猜出是自己爸爸。这两个人有说有笑,指点江山,看上去好不高兴。阳光在那上面也显得浓烈,照得红砖墙、红油漆门窗和阳台栏杆处处颜色饱和,人脸也像画了油彩。
第二圈回来,两个人还在阳台上。他们一点没有发现方枪枪就在眼皮底下随队行进,视线高高越过一排排屋顶、一行行树冠投向围墙另一边的海军大院。有一次方爸爸举起手,方枪枪以为他就要向自已招手了,可那手臂一下伸直,指向远方。
半个班的小朋友一路的话题就是问方枪枪:你爸怎么没接你回家?怎么光接你哥?
尤其是几个女孩子简直是包围住方枪枪,歪着头,倒着走,七嘴八舌鸟一样叫个不停,得不到回答誓不罢休。
方枪枪绷了半天,还给自己做思想工作:我懂事,我好孩子不哭。今天小礼拜规定不能接孩子的。我哥在家是因为他出麻疹了。我出麻疹也能在家。他们其实看见我了,怕老师说才装没看见。家有什么好呀,谁没家呀。保育院有果酱包家有吗?
又走了几步,我还是哭了。
女孩们立刻争相报告:方枪他哭了。
李阿姨回头看了一眼,一看就还没从自己的梦里醒呢。
她低头继续走路,孩子们也跟着继续茫然前行。
我边走边哭,两只手都被热心的女孩子紧紧搂着,拉扯着,一脸鼻涕眼泪没手擦,结了嘎巴,整只脸蛋紧绷绷的,方枪枪他知道我十分生气。他管不了自己的情绪,很怕我一时冲动干出什么,用很大毅力拖着双腿跟着队伍。
我可怜这孩子这么小还要自我约束,要不是怕他受罚,我定会拔腿往家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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