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美(15)

2025-10-10 评论

  孩子们欢呼着奔向天安门一样奔向老院长,跃水海豚似地一头接一头扎进老院长怀中。老院长踉踉跄跄,差点一屁蹲儿坐地上,李阿姨一手牢牢撑住了他。
  顷刻间,老院长已经像尊广场上落满鸽子的名人雕像,小半班孩子都猴在他身上双脚离地嗷怪叫,一百多只爪子掏进中山装所有的四只口袋。雕像蹒跚地孔雀开屏个般转动扇面。此人参加革命前一定是码头扛大包的。李阿姨想。老院长给孩子们讲了个号称安徒生的大鱼吃小鱼的故事。李阿姨闻所末闻,认为纯粹是胡扯。
  老院长又去二楼破坏那里的正常教学秩序。头顶楼板一通犹如案板剁馅的杂沓脚步响,可知那里一片大乱。但愿我老了也能像他那样保持一颗童心。老李乐呵呵地坐在一张孩子的小椅子上,吹开漂在水面的茶叶末儿,痛饮一口。这口热茶还没落肚,只见李阿姨脸一下沉下去,屁股硌了图钉似地猛一家伙站了个立正,马不停蹄冲进寝室。
  从寝室出来又飞进厕所,好像不是用自己的腿走而是投出手的一支标枪,看得小朋友仍眼花缭乱。李阿姨在厨所呆了很长时间,出来时像刚在里面挨了黑棍,人不是很清醒,但还竭力保持着仪容。
  她慢吞吞,边说边想问满堂小朋友:方枪枪——后半句她失去控制,发自肺腑喊了一嗓子:在哪疙瘩?

  外面的风像浩浩荡荡的马队疾弛而来,席卷而去,所到之处片甲不留。方枪枪很惊奇,厕所门外是一片方砖地,种着一行小松树,并没有他见过多次的白菜地。
  家里的楼不在原地,隔着几排房子十分触目。他像头顶一堵大墙往前走,攥着小拳头,天灵盖、双肩吃着很大劲儿。身上的棉花一点点薄下去,体温散发得很快。走到他家楼口,那风突然发出啸声,像一步迈进海里眼前洪水滔天一个浪花头打来,方枪枪立刻全身贯透,脸刷地红了,呛得连声咳嗽,肺管子冻成一根冰棍直杵到心里。
  拐过楼角,风登时小了,太阳光也有了热力。那景象是熟悉的:干干净净的大操场空无一人;一座座楼房门窗紧闭,风刮去了一切人类活动的痕迹;只有四周环绕的老柳树大祸临头般地狂舞不止,使这安静的画面充满动荡人。方枪枪的棉衣蹭上—些红砖的颜色。他几乎是被疯狂开合的单元门一膀子扇进楼道。
  方枪枪每迈上一级楼梯都要把腿抬到眼那么高,他差不多是盯着自己的两个膝盖用手扶着,帮助它们一弯一伸爬上四层楼的。
  他经过的每层楼都有三座单扇漆成庙门颜色的房门。这一单元楼道内有12扇同样的门。方枪枪完全是凭直觉扑到一扇门上使劲敲。这扇门有多年不见老熟人那样的表情,透过门缝、钥匙孔丝丝缕缕逸出的气味都是激动记忆的一种老香气。
  门开了,一个梳辫子的年轻始娘看着方枪枪带笑惊叫起来。方枪枪埋头往里屋走,他看到盘腿端坐在大床上和方超玩的陌生的老太太向他转过同样惊讶的脸。方超也像见了生人一下扑到老太太怀里,不认识似地看着自己弟弟。方枪枪爬上床,老太太软绵绵的手一碰到方枪枪冻的硬梆梆的脸蛋被冰得微微一颤。
  这就是红阳台后面的那个大房间。阳光充斥房间直上天花板,漫空飞舞的尘埃使这房间像在下雪,人的笑容影影绰绰每一根汗毛活灵活现猴脸一栏镶着毛边。房间内暖气烧得很热,人只穿件薄毛衣。方枪枪这只挂着霜的冻柿子开始融化,滴滴哒哒不停流鼻涕。老太太和姑娘用手绢捏住他的鼻子使劲擦那鼻涕仍左一道右一道像画猫脸的胡须。
  方枪枪很活跃,一刻不停动来动去。他闻出枕巾上自己的头油味和被窝里自已的脚丫味;认出五斗橱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罩衣罩裤是自己的另一身换洗衣服;三屉桌上摆着他的照片;那盒彩色蜡笔是他的私有财产;那本黄皮图画本里每张乱七八遭的涂鸦之作都是他的心血。他不用翻抽屉就说的出那里有他什么宝贝;桌子底下掉了漆的刀、打不响的枪、丢了轱辘的汽车印满他的指纹,是他挥舞过、冲锋过、驰骋过的才弄坏变旧的。年轻姑娘美滋滋抱来的那只金鸡牌饼干筒也是他熟悉的,总被藏起来怎么找也找不到,每次出现都但奇迹。这饼干筒从来没让他失望过,只要伸手进去准能掏出焦黄的鸡蛋糕和五花八门的动物饼干。最妙不可言的是饼干筒底的那些点心渣,他和哥哥无数次伸直脖子扣举着饼干筒轮流往嘴里倒像两个小填鸭自己喂自己。他还会开那架圆面包形状的收音机。转动指针在弧形刻度盘上找唱歌的人。他知道靠墙那张单人床底下有两只大藤箱,身下这张大床下有三只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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