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黄军装的人流蔓延到每一条马路,每一幢楼前,与妇女孩子汇成一片,或扎堆儿聊天或结伴而行帮着拎饭盒和菜篮子。他们都是胖胖和善的中年人,个头高矮不等,年龄相差无几,讲话南腔北调,走路松松垮垮。要不是身上被着那身军装,领章缀着的杠、星,你会把他们当作百货大楼的经理或各单位管后勤的干部。十几年听不见炮响,年纪大一点,吃得好一点,活动少一点,内分泌再变化一点,军官们都有些发福,有些白净。凭脸你看不出这些保养得不错的先生放过牛砍过柴。下班了,到家了,该吃晚饭了——终于盼到一天最舒心的时刻。他们都干家务,也伯老婆,洗洗涮涮,生儿育女。他们脸上充溢着满足、惬意、百事不求人的表情。
在这一片和平光景下,李阿姨也显得软化形象可亲。
她像一个在找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少妇,寻寻觅觅,边走边问,不时停下和人打招呼,笑聊几句;接着又焦急地四下张望。
方枪枪藏在浓密的桃树丛中,脸蛋挂在其它桃子之间。李阿姨在他眼前来回走了几遍也没发现。他望尽穿黄军装的人也没看见他的爸爸。好几个军人他都以为是,走到近处又变成了别人,自动了一番情。他觉得自己忘记了父亲的面容。
42楼上家家厨房亮了灯,只有他家窗户是黑的。姥姥和姨已经回了沈阳,再也没人请他吃晚饭了。天暗下来,路上行人断迹,操场上打篮球的人也走了。他很难再让人发现了。眼泪颇着脸蛋流下来,他揪着树叶无声地睫咽,知道父母去了远方。他很怀念保育院,现在应该洗过手坐在桌前吃晚饭了。他把一根树枝上的桃叶揪得净光,树枝一定很疼,吱吱呀呀地小声叫。他不摘桃子,阿姨说过摘桃子不是好孩子,那叫偷。他想当好孩子,却总是像个坏孩子被人追来追去。谁都追他,小朋友追,阿姨追,陈南燕也追——想到这儿他大声哭起来。他刚着嘴,仰着脸,边哭边东张西望。周围只能看见李作鹏家的警卫一人。这个背手枪的水兵站在李家花园栅栏外挖鼻孔,一眼也没往这边看。哭了一会儿,方枪枪声音低下来,眼泪不断只是改成了哼哼。他用手去摸一个个成熟的桃子,桃皮上的绒毛立刻刺激了他,手指一片潮红,又扎又痒。他站起来觉得屁股都赂扁了,裤子被桃树胶沾得呲一声拉出很多根丝。他脚蹬树岔拨开枝叶伸长脖子往外看,再没人来,他就准备自己下树了。
方枪枪倏地缩回脖子,他看见李阿姨张副院长领着方超从保育院大门走出来。
他很兴奋,藏好自己悄悄乐了一下。等了一会儿没见人过来,再次偷看发现她们进了楼门,他很失望。片刻,三个人又出来了,站在楼前十字路口,似乎拿不定主意往哪条路找。方超嘴里还嚼着东西,显然是从饭桌上给带出来的。他向桃树这边呆呆张望,方枪枪探头探脑,跃跃欲试,嘴里高兴得出小声:笨蛋,我在这儿呢。方超看了会儿桃子,抬头看大人。三个人转身回保育院。
方枪枪这时跳下树,站在马路牙子上,只要这三个人中任何一人回头都会一眼看见他。方枪枪叉着腰,大英雄般一步跨到路中央,望眼欲穿地注视着这三人的背影——直到她们消逝在保育院楼拐角,没有一个人回头。她们对我太不好了——方枪枪悻悻地原地向后转,低着头叉着腰无聊地走。
他走过一棵棵桃树。看着桃树的间距自己也迈起大步。我应该生病,看你们再不关心我——看到保育院隔离室的灯光,他恨恨地想。
小孩,别再往前走了。
方枪枪听到有人说话,停祝他已来到办公区豁口,站岗的军人瞅着他。
你是谁家孩子呀?军人从岗亭走出来。
我是从保育院跑出来的。方枪枪仰头看着这个高大的士兵。
你怎么那么淘气。士兵笑着说,骗我呢吧?我这儿可有电话能打保育院。
真的。方枪枪认真地说,阿姨不好,小朋友也都不好,我就跑了。
你爸是谁呀?
我爸是,我爸是…。方枪枪不知道名字,一指办公区的楼:我爸就在这楼里。
这些楼里都没有人。你妈叫什么?你住哪楼啊?
能让我看看你的枪吗?
可以。士兵解腰上的手枪套:只许看一眼。
这枪能打吗?方枪枪掂着脚扒着士兵的皮带摸了摸套里露出半截儿的光滑乌亮枪身:能让我打一枪吗?
那可不行,那我可犯错误了。士兵笑,扣上抢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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