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这些人,方枪枪之辈就会互相使个眼色,捅捅肋骨,很敬仰地小声说:“三校”的。那是翠微、育英、太平路三所中学的红卫兵搞的所谓“三校联防”。
我们那一带最狂的红卫兵组织。这几百号人只是翠微中学的一小撮。真正的大队人马是从西边过来,黄酽酽,明晃晃,铺天压地,使我总觉得那曾是在下午临近黄昏看到的景象。不能尽书那种壮观的场面,只记得受到震撼的心情,觉得他们很辉煌,进行着伟大的事业——他们去冲公安部。
有时清晨,也能看到一些妖娆的男女现役军人。一卡车一卡车地从街上疾驶而过,沿途乱喊乱叫,狂呼口号。她们有一个很响亮的名称:三军冲派。
一些魁梧黝黑的大个子军人从礼堂怒气冲冲地出来,边走边吼,纷纷往一辆卡车上爬。他们是驻在长辛店靶场的“三项队”的人,经常来院里订光篮球场和机关年轻干部打篮球。他们中有几个是历届“社会主义国家友军比赛”全能和射击、障碍、投弹各单项的冠军得主,可说是武艺超群。他们在和什么人吵架,上了车立在后挡板旁还连比划带挥手扯着脖子嚷。卫生科的两个女兵勾肩搭背慢慢从礼堂里踱出来,站在台阶上骂他们,嗓门也放得很开,又尖又脆。卡车开动了,他们和她们还在不依不饶地对骂。
我也不记得是哪边骂哪边的,只觉得这话很上口,一下就记牢了:河边无青草,饿死保皇驴。
孙中将摘了领章帽徽,敲打着一面很响的铜锣,沿着大操场西边的马路边走边喊:打倒老孙。
我们在操场另一边桃树掩映的马路上迈着正步跟在他儿子身后,一齐有节奏地喊:大腚、大腚。
他儿子突然笑着转身做追赶状,我们也笑着一哄而散。
大批外地的红卫兵住进了我们院,在俱乐部、礼堂、食堂凡是有空地的房子内席地而卧,每人一张草席,吃饭的时候就到一食堂领两个馒头一碗白开水。、他们穿的军装很多是自己染的,色儿很不正,像青苹果。正经军装也多是仅两个上兜的士兵服。有人自己在下面开了两个兜,还是能看出来,因为士兵服上兜盖有扣眼,而干部服则是藏在里面的扣样。
他们很憨厚,个个都是朴实的农家子弟的模样,口音很侉,见到去找他们玩的小孩就问:你爸是什么官?你们院都是团长吧?
我们一边在他们的地铺上躺下起来折腾,一边告诉他们:我们院还有好多军长呢。
白天,他们就坐我们院卡车走了,晚上回来都很幸福,眼中闪烁着生理满足之后尚未平复的激动和惬意。经常还有一个人处于歇斯底里状态,跳着脚又笑又叫,眼角冒出一片片泪花,耷拉着一只膀子,扎着五个指头。我们院好事者围上去轮流握他那只手,再三地握,双手捧住,紧紧抖动,脸上也显示出巨大的亢进和陶醉。那是一只被毛主席握过的手,我也挤上去拉了拉那只手,很想叫自己激动。但没有,只是一手汗和几个老茧。
那人发誓这只手一辈子不洗了。
后来,方枪枪看过毛主席检阅红卫兵的彩色纪录片。
毛主席很庄重,缓缓移动着身躯,在天安门城楼的白栏杆上走来走去。再看金水桥畔的那群红卫兵,满脸是泪,身体一上一下地抽动,喊、叫、大汗淋漓——干嘛呢嘿!
红卫兵来来去去,过把瘾就走。后来就有点讨厌了。
有一帮舒服了几遍还不走,泡在我们院免费吃住在北京逛公园。再后来他们居然贴大字报,说我们院给他们吃得太次,光馒头白开水没菜,而我们院的老爷少爷净吃大鱼大肉。废话我们是花钱吃。这帮白眼狼真是蹬鼻子上脸。他们在我们院食堂前声泪俱下地控诉自己遭受的迫害,说他们是毛主席请来的客人,在我们这儿都饿瘦了,动员我们起来打破这不平等的社会。讲的是慷慨激昂,上纲上线,骨子里还是要饭。自己的动机阴暗说成全世界人都有罪这帮红卫兵也让我见识了形而上是怎么为形而下服务的。
这就叫刁民食堂任师傅说。
一股黑烟在海军大院上升,直冲蓝天。消防车拉着惊心动魄的汽笛从远处驶来。方枪枪爬上院墙,看到海军食堂旁的一溜高大的平房着了大火。火苗穿透屋顶,在一排排白瓦上阴险妖挠地晃动,看上去相当无害,所到之处并无异样。戴头盔的消防队员把白练般的水柱浇上去,它们就低头缩回屋内。房子的门窗往外冒的只是滚滚浓烟,熏黑了框子和墙壁,一点火星也看不见,这使场面显得不那么危急,看到的只是一群群忙忙碌碌的人,地面到处淌着小溪般的水。很多海军的小孩也站在周围看热闹。看见我们院墙头站满人,就朝我们吆喝:看什么看,找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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