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走过42楼经常可以看到被困在高楼窗台上孩子,蹲在红墙白瓦之间孤苦伶仃,面前是万丈深渊。方枪枪也偷偷练过几次,站在自家阳台上,两脚夹着栏杆,向大秃二秃家窗户伸出手,立刻觉得头晕,大地向自己扑来,赶紧跳下来,脚踏实地后冗自心头撞鹿太阳穴发涨,深感还是有地好。另有一次中午,他怀抱一把雨伞,鬼鬼祟祟从楼道窗户爬到单元门混凝土雨遮上,撑开伞跳了下来,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落地时严重墩了一下脚,伞也呼—下倒竖成—柬盛开的插瓶花——臊眉搭眼—瘸—拐爬楼回家,一辈子没跟人提过。
好像张军长还养了一条大狼狗,叫黑子还是贝利。有一次,我们一二单元和他们三四单元分成两拨在操场上玩攻城,那是很激烈的游戏,需要身体直接冲撞,一拨画一个四方城门,最里角画一个半圆叫堡垒,双方对攻,互相推搡,除了不许打脸拳击五脏一切手段均可,先踩着对方堡垒的算赢。有点像简易英式撤揽球,只是没球,打起来更是主要冲人下手。这游戏经常能把人玩急了。那天,张军长就和四单元的黄克明急了,两人先是兜拳,似乎都练过,打得蛮有章法,上来就互相封眼,几个回合下来,张军长鼻子被黄克明打流血了。张军长一边往家跑一边说:你等着。
黄克明先是不怕,继续张罗着玩,只三秒,他突然转身飞跑。我们连忙回头,看见张军长刚出二单元门,一条大狼狗已经过了马路闷头向这边跑来。黄克明绕场狂奔不止,边跑还回头看,也没过程,那狗就追到他身后,张着嘴啃他的脚后跟。我从来没见过人的步子能迈得那么大,那得有多长的筋啊,胯都扯咧了,黄克明跑得不亚于一名优秀黑人运动员——数出—共6条腿,舞得风车—般,那狗四脚离地全身凌空还有力量往前一扑…再见黑子还是贝利,它被吊在一棵大柳树上,像电影里的妓女光着膀子裘皮大衣脱到胸前。张军长带着张宁生和高晋正用削铅笔刀给它剥皮,一人一胳膊血,一点点往下嗑诶哧。张军长他爸像只老虎拦路冲出来,把张军长和张宁生从张翼翔家(即原来的保育院隔离室)一路打到42楼前,路上又加上了个张燕生,仨孩子一起打,左右开弓:一拳把张军长打个前空翻,一脚又把张宁生踢个一溜滚,再一脚把张燕生踢个狗抢屎。张军长宁生燕生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做着各种高难动作,摸爬滚打,大张着嘴都不是哭而是嚎——武松打虎时虎发出的声音。我们小孩都跟着看,远远随行,间或一起闷声齐喊:不许打人。
沿途一些家属也看不下去,站在单元门口喊:老张,不能再打了,再打把孩子打坏了。
张家爸爸的回答是:都他妈滚蛋!
高晋他爸闻讯赶来,看到场面这么壮烈,也揪住高晋赏了他俩大耳贴于。好像因为出手慢还受到在场一些大人的舆论谴责:你看看你儿子都干了些什么。那种舆论压力使下班归来的所有大人都积极行动起来,一窝蜂冲过来,各抓各家孩子,形成一种近似人民战争也叫官兵捉贼的波澜壮阔场面:所有大人都在发怒,喝叱或者追击;所有小孩都在发抖,挨打或者抱头鼠窜。一时间。42楼前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这时,就显出没爹的好处了。我们这班爸爸去了五七干校或去外地支左的孩子乐悠悠,不谎不忙,东转转,西看看,幸灾乐祸,站成两排夹道欢送那些倒霉的孩子一个个被拎小鸡似地捉回家去。
好像我们院没一家不打孩子的。尤其原籍山东的人家打得狠。当然四川东北的也好不到哪儿去。张宁生他爸比较著名;我们单元王兴春王兴凯他爸也比较著名;二单元夜猫子他爸也老打;还有三楼李铃他爸,比较含蓄,只在家里打从不上街,经常听见李铃在屋里狂热宣传毛主席语录:要文斗不要武斗。三单元出名的是江元江力他爸;四单元是华刚张云他爸。华刚他爸和王兴春他爸更著名的一点是:不但打自己孩子有时高兴还打别人家孩子。
另一个有时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是三单元汪若海他爸。
汪若海家就他一个男孩,上面都是姐姐。张燕生跟汪若海是对头,见面就打。
打着打着这边张明张宁生就出来了,那边汪若海大姐二姐也跑下楼,新支一摊儿捉对厮杀。
张军长是练过块儿的,膀子上都是鼓出来的肌肉,那也不一定能占上风。经常被两个女将埋头撞个满怀,紧紧抱住,又叫又跳,任凭那四只手轮流上脸抓得满堂血道子。张宁生在一旁急得团团转,跳着脚抽大姐二姐嘴巴子,两位小姐脸都扇红了,根本不理他,依旧细细挠着张明,实在疼了,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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