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进驻着一支工宣队,来自城市边缘的一个重型工业厂。其中有一部分是老工人,说着苏北方言。另一部分是新进厂不久的青工,他们多半都是从中专或者技校毕业以后,分去那家大厂的,其实也是刚出校门的学生,但却走进了领导阶级。他们因为有文化,也因为年轻,要比那些老工人更热衷于学校里的派系斗争,在三结合的领导班子里,占据了位置。当他们这些七○届学生进校的时候,学校里的运动局势已经稳定,高年级的学生又陆续分配离校,或去农村,或去工厂,校园里尽是他们这些新生。没有经历过文化革命的洗礼,又没有正经地读什么书,都有些浑浑噩噩的。工宣队这时候的工作,就有些失去方向,不晓得该往哪里去。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研究和讨论,定在了"冲击社会不良风气"的运动上。他们今天大会,明天小会,然后又定出一批重点冲击对象,将他们召集一处开办学习班。这些冲击对象,都是依着校园里的风言风语所定,于是,那些被称作"拉三"的女生,无一遗漏的全算作内。这样,学习班里除了两三个男生,以打群架为由进来,其余全是女生。"七○届的拉三"也在其中。
学习班是吃住都在学校,每天早上有早训练,晚上有晚点名,吃在教工食堂,住是从家搬来行李,集中在教学楼的三楼,走廊尽头的两间,分别为男女生宿舍。这一周内,学校里充斥了一股莫名的紧张空气,女生们不那么聒噪,男生们就更为沉默了。大家都不愿意多在学校逗留,下了学便匆匆地走过操场,走出校门,操场上也空寂了。学校里,就在他们的身边,某一个地方,正在发生不幸的可怖的事情。这一个念头压在每一个学生的心上。此时,学校很造作地在一早一晚吹起了军号,是工宣队里一名从部队复员的号兵担任吹号。学生是按地段分进校的,就住在学校的附近,所以都能从家里听到号声。军号声横亘在这昔日繁闹,如今已清寂下来的人口密集的街市上空,带着一股粗暴之气。它就像一个凶蛮的外族人,侵入了安宁祥和的友邦。
这一天下午,他和他的好友,阿五头,相约要去人民广场。这一阵子,他和阿五头越来越亲密。阿五头个子比他还要矮,也戴一副近视眼镜,但同样不是会被人叫做"四眼狗"的类型。他住在这街上的一条公寓弄堂内,有着良好的知识分子家庭的出身。他家一共有兄弟五个,一律戴着瓶底厚的近视眼镜,他排第五,所以叫阿五头。他虽然矮,而且瘦,但他却有着一股沉着大度的气质,很成熟老练的样子,这未免就有点滑稽。人们并不给他起绰号,而是直接以"阿五头"的昵称来称他,这就有一些戏谑的意思了,但却是友善的。因为阿五头看起来真的很好玩。他爱到阿五头家里去,阿五头家的书多,他看的书大多是从阿五头家借来的。他父亲学校里的红卫兵已经给他家的书橱打了封条,可他们全有办法从打了封条的书橱里拿书看。怎么样把书橱的门卸下来,再装回去,他们都有一套了。是哲学和政治的话题,将他们结合起来的。阿五头也喜欢到他家去。他家是宁波人,家中长年飘散着一股咸鲞的气味。他们俩人就像旧时代里的人物一样,相对半卧在一张老式宁波眠床上谈话,看书。这张宁波眠床不论冬夏,都挂一顶夏布帐子,布质很粗,经纬又很稀疏,光亮透进来,有一点昏暗,很幽静。眠床的靠墙的一面,是一个镶着一排小抽屉的架子,小抽屉原是为放吃食零嘴,现在则放了他小时候玩过的,玻璃弹子,香烟牌子,蛐蛐罐,缺了口的喂鸟食的小磁碗,是有着家世背景的男孩子的玩意儿。他们头枕着被子卷,将男孩子的不爱清洁的头油味染在上面,有些腻歪,却不在乎,还觉得很自在。未长成的小男生,都是有些像小女孩子的,喜欢挤在一块。嘴也是碎的,只是自觉得是个男生,不能像女生那样家长里短,就找些比较硬气的话来说:黑格尔,中途岛战役,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可能性,等等。光是在宁波眠床上,或者阿五头家四壁书架的书房里,谈着这些,还嫌不够享受他们的友情似的,他们有时候还需出去。比如,去人民广场谈话。
这天下午,他俩说好了,放学后去人民广场,临要走时,阿五头被班主任老师叫去办什么事了。阿五头把书包交给他拿着,让他等着。他先是在教室里等,后来教室里的同学都走空了,只剩他一个人,便站到教室门外走廊上等着。阿五头还没回来。整幢大楼都很寂静,最后一些学生也陆续下楼走了。他所在班级的教室是在二楼,接近走廊的顶端。两边教室的门一关,走廊上的光线就暗了,而前方楼梯口那一块,则显得亮起来,但印变得幽远。偶尔有几条小小的人影从那里掠过,响着脚步的空空的回声,随即又安静了。这所中学的前身是一所教会女子大学,欧式的老建筑,十分森严。他觉得付间已经不早了,是傍晚的天光了,可是阿五头还没有来,就决定去找他,看他到底在做什么,到底还去不去人民广场了。班主任办公室是在另一幢楼,与这幢楼成直角的,高中部的楼。现在,高中生都毕业高校,初中又暂时停止了升高,就只剩一些教师办公室了。他回到教室拿了自己和阿五头的书包,向楼梯口走去。楼梯口有着几扇玻璃长窗,正对外面的校园,原来,阳光还相当明亮,他的心安定了一下,正要下楼,忽然有人叫他名字,这声音好像是从上一层楼梯朝下喊的,声音在空廓的楼道里回荡,有些可怖似的。他抬起头向上看,没有人。停了一时,他决定不去理睬。再要下楼,那声音又响了,并且比方才更接近了一些,好像是走下几级楼梯再喊的。他立即返身向上追去,想当场抓住那人。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还有咯咯的笑声,是阿五头!他心里认定就是阿五头,虽然他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楼道里,变得一点不像了。他追上一层,那脚步又上了一层,他就再追一层,一边兴奋地喊着:你往哪里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变得不像了,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他直追上四楼,楼梯到此为止,可是阿五头不见了,脚步声也消失了。他疑惑地左右望望,走廊两边的教室都锁着门,没有人,悄无声息。门上方的玻璃窗上,透出一块一块模糊的光线,有一些灰尘在光里打着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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