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人(18)

2025-10-10 评论

    中学有一架钢琴。有时候,音乐课是用钢琴上的。
    黑得发亮的键嵌在白得发亮的键上,顾老师只会按白键,不会按黑的键。他只在白的键上弹,他只弹一个曲子,那是一个有点想叫人转圈的曲子,顾老师叫它作「波兰圆舞曲」,还解释了圆舞曲。那是每小节三拍,「(同:口彭)嚓嚓,(同:口彭)嚓嗦」。他示范着。他弹得很熟练。当他弹起来的时候,便眉飞色舞,身体摇摆,一会儿朝后仰,一会儿朝前趴。三林觉得他弹得复杂极了,高明极了,好听极了,十分的沈醉。
    外面操场上在打球,球「(同:口彭)(同:口彭)」地投在篮板上,又弹回来。
    他斗胆提出:「让我弹一下,好吗?」
    「行。」顾老师往旁边挪挪,让他站过来。他张开五个手指,按在琴键上,他没料到这声音会是那么微弱。他用了一点劲,又用了一点劲,他用了全身的力气,分明是按到了底,再也按不下去了。可是声音那么微弱。白色的和黑色的琴键闪着光亮,嘲弄似地看着他。黑白相间的琴键,叫他眼花,有点晕眩。他感到一阵虚弱。
    顾老师得意地笑了,一扬头发,弹起了《波兰圆舞曲》。琴声象淙淙的流水,流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顾老师越发的伟大起来。
    顾老师弹罢一曲,看看他,又笑了。他笑起来,左边的嘴角比右边的高。
    「喜欢钢琴吗?」他这么一边高一边低地笑着问。
    停了一刻,他说:「不喜欢。」
    「现在学是太晚了。钢琴要从小学,五岁起就弹。」他说。
    他不说话。
    「家里要有琴,要有人数。最好父母自己就会弹琴。」
    他不明白,家里怎么能够有一架钢琴。
    「上海,好多人家家里有钢琴。」
    上海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顾老师的手在琴键上慢慢地爬着:「叮,咚,叮,咚。」
    「你家里有吗?」他忽然问道,挑战似的。
    「没有。」他简捷地回答。
    他倒不好说什么了。
    他的十个手指一起按在了琴键上,发出了十分响亮的和声。「以前见过吗?」他问他,微笑着。
    「见过。」他回答。
    他似有些意外,看看他,然后把琴盖「(同:口彭)」地盖上,锁上锁:「打篮球去吧!」
    三林脱下棉衣,摩拳擦掌,他要好好地打他一家伙,他心里恨恨地想。他不知为什么十分气恼,气得心里发胀。他两眼直瞪着顾老师,十分想把球朝他白净净的脸上发过去。
    球发出去了,胡小飞接住了,向前运球,却被顾老师锁得严严的,一步也走不动。他飞奔过来,拍着手:「胡小飞!」胡小飞把球传给了他,却叫顾老师劫走了。顾老师返身向回跑,跑得不快,却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势头。眼看着要追上,却永远追不上。球就象粘在他手上似的,又低又急促地直向前去。到了篮下,他虚晃一枪,球进了。
    三林眼睛红了,他牢牢地跟着顾老师,却一点动他不得,反被他牵着鼻子满场地跑。跑着跑着,顾老师还回头朝他笑,左边的嘴角高过右边的嘴角。三林一阵晕眩,他几乎要向顾老师扑过去,可他扑不着他,他太灵活了,而且那么高大。
    汗流到眼睛里,眼睛模糊了。可是他还是能够看见,顾老师跑步上栏的姿式有多么帅,博来阵阵喝采声,满场的风头全让他占尽了。汗顺着背脊往下流,似乎把鞋壳都流满了,脚重得抬不起来,棉裤绑着腿。
    第一场结束了,他解开裤带,褪下棉裤,又把毛线衣扒了下来。然后,两手叉腰,大吼一声:
    「来啊!」
    顾老师一只手顶着球,看着他,忽然噗哧笑了:
    「杨森多么帅啊!」
    「轰」的笑了。所有的人都转向他,有的弯下腰,有的坐倒在地上,有的干脆打起滚来。
    三林低下头,只见上身是一件胳膊肘破了的白色的棉毛袄衫,下身是洗褪了色的棉毛裤,缀着一个极其新鲜的蓝色的裤裆,脚蹬一双老头棉鞋。他扬起脚,朝脚边的一只篮球狠狠踢过去,篮球飞过篮架,飞出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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