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森懊丧地看着他俩消失在小巷深深的尽头,他明明是为了吕老师好的,可却惹恼了他。他也太蠢了,怎么能记吕老师抄毛迪的谱子。要说他的作曲是跟吕老师学的,那么毛迪的作曲就是跟他学的。吕老师自然是要感到屈辱的。当时,毛迪本来是请他抄的,他不也是觉得不太对劲才敷衍道:「我帮你找找人看,我没空。」他检讨着自己,推着车子慢慢地走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管他是谁的谱子,有报酬就行,反正他没事,靠他老婆一个人挣钱,毕竟太辛苦了。他不由的又想,马上就反驳自己:吕老师并不是没有事做,他是要挑选更适合自己,发挥其所长的工作,他并不是那种能为五斗米随随便便折腰的人。想到这里,他更不能原谅自己了。他简直无法从这懊丧的心情中自拔。他近来时常感到懊丧,说不清是哪儿又是怎么了,就是——窝囊。
他推着车子慢慢地走,也不想上车,不知不觉走上了淮海路。
自行车象流水哗哗地涌过去,他眼睛一亮,翻身上了车,朝马路对面骑过去。
她正在济中桥头,站在烤红芋的炉子前,挑选一节红芋。
她围着围巾,却没有戴口罩。她的鼻子和嘴都很平常,人中有点短,把上嘴唇带得翘了。她远没有戴着口罩那么好看,那好看里有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味道。但是他却没有感到任何失望,相反有点兴奋,她似乎更加切实可靠了。他骑到她身边,下了车,站在炉子跟前,饶有兴趣地在那黑擦擦的棉垫子下面挑选着红芋。看到红芋,他止不住一阵胃酸。在农村,他吃够了红芋。
她手上长满了冻疮,东一块,西一块,红红的,象个烂胡萝卜。他几乎想握住它暖一下。她犹豫不决地翻弄着,初步选定了两截,正在这两截之前决不下。他看见这两截红芋都不好,只是外观上比较整齐干净。他挑了一个不大不小,软软的而又筋筋的,他知道这个一定甜得象蜜。他对她说:
「这个好。」
她看了一眼,红芋有点糊了,赖赖巴巴的。她不要,仍然犹豫在那两截之间,已经决定要那节短短粗粗、笨头笨脑的红芋。他急了,又一次推荐:
「这个好,不诳你。」
她怀疑地看看他,又看看红芋。
「真是这个好!」
他的推荐有点太过火了,以至于她的目光变得怀疑起来。他正面地看着她的眼睛,他发现她眼睛的形状是方的。他越加恳切地说道:
「这个好。」
她犹豫子一会,接过来了,放在老头的秤上。当她等着秤时,她红肿的手轻轻地搭在炉子的边上,透露出一种令人怜惜的信赖。
路灯一盏一盏的亮了,照耀着越来越深的碧空。风,越加温和了起来。
这天,小军告诉他:
「昨晚上,我看见省少扬和郑瑛瑛了,两人在彭城路那边遛呢,嗑着瓜子,有说有笑的。」
「嗯。」
「少扬追郑瑛瑛追得才紧,早上他专跑到练功房门口练小号,一边练一边看郑瑛瑛。」
「你随他去。」
「我当然随他去。」他说。又说:「你要比少扬强一百倍了。」
「你拿我和他比干啥?」杨森转过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你……」他嗫嚅着没说出话来。
杨森重又转回头去看一份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的总谱,这是刚向毛迪借来的。毛迪常去上海、南京出差,也舍得买书。他有钱,虽然才二十二岁,倒有六年工龄了。杨森读总谱总感到乏味,因为他无法使那十几行声部融合交织成一个句子,所以他便领会不到那阅读的快感了。
「大哥,你对郑瑛瑛真的一点没有意思?」小军忽然又冒出一句话。
他吃惊地看看他,说道:「我凭什么要对她有意思?」
「人家都在说,她对你有意思……」
「胡八扯!」杨森喝住了他,小军只好住了嘴。可他却再也读不下去了。他心里痒痒的,微微的有点激动。被一个女孩子有着点意思,究竟是一桩不容易的事。于是,他慢慢地转过脸小心地问道: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王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