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河的水浑得发稠,流不动了,停着,结了一层膜似的,在月光下发出油亮的微光。
他在一扇破木板门前下了车,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门,月光照在院子中间的碎砖地上,每一块碎砖的边缘都像是用墨笔勾勒出来似的清晰。树枝的影子在砖地上轻描淡写了几划。
「吕老师。」他推门进去。
吕老师只穿了一件破绒衣,脑袋上却冉冉地冒着热气。他鼓捣着一个铁铸的架子,只来得及「嗯」了一声。
他在角落里的床边上坐下了。一张单人床,沿着墙放了一排书,占去三分之一的地方。书上放着一长片硬纸板,纸板上用黑白颜色画出钢琴琴键的样子。
他坐在床上,看着吕老师,过了一会儿问:「什么时候能做成?」
「三年。」他抬起眼睛回答道,眼睛里流露出兴奋的光芒。
「哦,三年。」他吸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杨森,你也该做一个的。」他热情地说道。
「是啊。」他伸手拿过那张硬纸板,放在膝盖上,手指在上面按着琶音。
「搞音乐没有钢琴怎么行呢?」
他按着琶音,说:「吕老师,我的曲子被枪毙了。」
「演奏效果不好?」
「没有演奏。」
「没演奏怎么知道效果不好?」
「合唱队不愿唱。正好,老田从省歌带回来一个曲子,就唱那个了。」
吕老师坐直身子,抬起头望着正前方,愤慨地说:「这是偏见,偏见!」
「不能这么说。」他说的是真心话,可听起来又象赌气,也不知怎么搞的。
吕老师丢下活儿,站起来,在乱糟糟的桌子上找着一支烟,吸了起来:「自己学音乐真是难啊!不仅是学习本身难,更难的是无法得到社会的承认。」
「自己学,怕真不行。」他说。
「自己学,很难,很难。」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
「有许多技术上的问题,自己学,不行。」他说。
「只要是真有天分,无论多难也是埋没不了的!」他越加激昂起来。
「我怕没有什么天分哩。」他苦笑道。
东屋里有孩子夜哭,然后,有人拍打着,口齿不清地嗫嚅着什么。孩子不哭了。
「我们这一辈子是不指望了,不过我要我闺女搞音乐。我这个琴就是为她做的。」吕老师站定了,脸上掠过一道温柔的微笑。
「能做成吗?」他依然有些怀疑。
「为什么不能?」他反问道。然后便一一地解说起每一道工序,每一道技术,讲了许久。
「据说,最难是调音。」等他说完之后,杨森说道。
他做了个不屑的手势。
他走了。月光移得到了屋顶上,灰瓦照白了一大片。
奎河的水,静得可以。
他沿着奎河骑。
回到家,院门已经插上了,门栓的旁边有个洞,正可以伸进两个手指。他伸进手指,把门栓一点一点挪开了。
各家搭的锅屋把院子隔得三重九进,他拐了几个弯,来到自家门前。
东屋,西屋都睡了。他轻手轻脚地舀了一盆水洗脸,就着洗脸水洗脚,然后开门泼水。他懒得走远,就泼在院子当央了。一盆水哗啦啦地泼在石板地上,渗进石板缝里,干了。
他在当门的床上躺下,月光从门上方的玻璃窗里透进来,正好照在他脸上,他合上眼。却听见西屋有动静。二林下了床,趿拉着鞋,走出来了:
「回来了?」
「还没睡?」他睁开眼,看着二林向他走来,在他床沿上坐下,正好坐进那一方明晃晃的月光。
「演完了?」二林问。
「演完了。」他回答。
二林坐在床沿,两只手抱着一只膝盖,手垂在膝盖上。
三林躺在床上,头枕着两条胳膊上,眼睛望着纸糊的顶棚,破了一块,吊下几丝蜘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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