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火柴盒是乏味的,可是聊天却极有趣。为了有趣的聊天,糊火柴盒也有吸引力了。每日里,大家手下飞快地操作,那操作已不用了思考,全是机械的动作,一边交流着种种有意思的事情。残酷的斗争冲击了平静的日常生活,同时也冲散了严密的家规与纪律,对于他们孩子,那艰辛的日子,倒时时处处漏出点快乐。他们又是那样年轻,绝不甘心压抑的。谈到忘情的地方便大笑,笑声十分快乐地传入祖父躺着的厢房,那是与整个世事绝不相容的欢笑。祖父用拐杖狂怒地敲地,痰在嗓子眼里呼噜呼噜地咆哮。他们便缩着脖子将笑声压下去,只从鼻子里发出嗤嗤的声音。祖父粗重的喘息却经久不息。他已经六天六夜没有进食,躺在被褥间的身体似乎已经消失,远望过去,只看见一尊鹰隼般的鼻子耸立着,两只眼睛雪亮得异常。
可是由于年轻,并不因为有多少欢乐就可以笑出声,他们常常忘乎所以,忘记了这个疯狂的世界上正发生十分残酷的事情,忘记了西厢房里还躺着一个衰老的却不甘心命运的人。他也因为长久离家终于回到了母亲和弟妹身边,心里充满了温暖的亲情。况且,生活到了这一步,再无什么未来可言,倒也省去了苦心,可作一次人生的休息。日子虽然艰难,可心情卸去了重担。他们的笑声时常盖过西厢房里拐杖愤怒敲地的声响。
祖父的存在再引不起他们的注意了。直到有一天,老人忽然以少有的洪亮声音喊母亲,说要喝一口汤。母亲急急地做了一碗蛋汤,放了紫菜、开洋、细盐、味精,滚热地端了进去。他要她放在一边,然后出去。过了一个时辰,脸朝西坐的四弟首先变了脸色,说话也吞吐起来,大家这才回过头去,不由全站了起来。祖父站在厢房门口,两手拄着拐杖,颤颤的。一件长袍,就好比挂在衣架上一样地直垂到地。由于瘦,他便显得异乎寻常的高,鹰鼻耸立,流露着无比的威严。目光像刀似的从他们头顶削过去。母亲要过去扶他,他用拐杖赶开了。他立了一会儿,慢慢迈开了步子,径直向堂屋走去。大家默默地闪开,让开一条道。他慢慢地走着,沿着墙,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穿过院子,走到天井。大家远远地跟着他,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他走了一遭,将房子每一个角落都走遍了,然后慢慢地踅回了身子,回了厢房。这时已暮色将临。
这一个傍晚,天黑得特别迅速,太阳刚落底,天便全黑。
这一个夜晚,天黑得格外深沉,伸手不见五指,臭椿树的树叶影儿都看不见了,没有一点天光,好像被一块厚厚的黑幔严严地罩住了。他在黑幕的笼罩下睡去,那沉重的黑幕压迫着他的眼睛。忽然,那黑幕轻了,淡了,亮了,渐渐亮成红色的,血红血红,红得灼人,令人恐怖。他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的通红的笼罩。他的周围是火红的四面墙,连天都是红的。他挣扎着,想要梦醒,不料却被一声尖厉的叫声惊起了。那是母亲的叫声,他从没听见过母亲这样撕心裂肺的惊叫,可确是母亲在叫:“火!”
是火。贴地而起,沿着墙上升,包围住了一整幢房子;一整幢房子在火里,火热烈而快乐地升腾。他翻身就起,将身边的四弟推下床来,拖住他就跑。腐朽的门楣很飘逸地在往下落,他已没了理智,一头闯了过去,却叫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是母亲。母亲拖着父亲,几个幼小的弟妹小鸡似的偎成一团,门楣带着一条火焰优美地落了下来。
母亲将他一推,冲了过去。后一进的房子也在燃烧。
“爸爸!”父亲凄厉地叫道,爷爷的房门闩上了,火几乎将门板烧成了透明。
“爷爷!”他们一起叫道,火焰吱吱地响着,算作了回答。
火焰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椽子像一排火红的琴键,眼看着盖顶而来,母亲不再犹豫地扯起父亲,将大家拥起,冲出了火焰,终于站到了街上,如同从火坑跳到了冰窖。夜凉如水,全家人只穿着单衣单衫,几个幼小的弟妹只穿了裤头,索索地抖成一团,望着一座火焰的房屋。
这宅子从未有过地美丽和辉煌,像一座宫殿。在它葬身的时刻,那阴森惨淡一扫而空,似乎它的自下而上便是为了毁去,它几十年的阴惨就为了这一刻的灿烂,火焰勾出房屋的轮廓,衬着深蓝的夜幕,周围飞舞着漆黑的灰烬,幽灵似的,无声地唱着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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