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之恋(3)

2025-10-10 评论

    城东金谷巷里,早些年落生了一个女孩儿,哭声又响又脆,唱歌似的。小脸儿粉红的一块云,都说少见这么美的婴儿。却又说,那样的地方,那样的女人,生下这样妖娆的女儿,也不意外了。女孩儿只是唱似的哭。
    从那名副其实的花果山朝西去三百里,有个新新的小城。小得只算得上个县,却是个新县。外帮人极多,南腔北调地说着普通话,普通话成了南腔北调。明明是离黄海近,偏偏叫了个青海,与那大西北的青海省重了名不说,也名不副实啊。
    城里有个剧团,唱的是南梆子,吃的是自负盈亏,住的是一个小杂院,吹拉弹唱,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了。
    小杂院北面有片杂树林,树林里日日有把二胡,哭似的唱。
    大哥天天给他上一小时乐理和视唱练耳课。乐理他记得很快,只要说给他,他便再不忘了,一串串拉丁字母的术语,全背了下来,倒叫大哥吃了一惊。耳朵也好,两个月下来,再没有逃过他去的和弦,失手摔了个碗,也能在钢琴上按出碗碎的音高。就是不肯开口唱,把张脸憋得通红,眼泪都涌了上来,也吐不出口。唱过女中音的大嫂给他弹琴,温存地劝他放松。他却加倍紧张起来。大哥生气了,对他说,要是考不上音乐学院附中,便只有回家了。他低垂着头,纤长的手指弯曲起来,刚要捏成拳,又松了,垂了下来。手指肚涌上一股红,又褪成苍白。然后,他只肯小小声地唱,须屏住气静听。声音有点喑哑,却绝不走调,听久了便会出神。

    饥饿,越来越变得不可战胜
    然后,他考上了音院附中,大提琴专业。跟了一位女老师,男人般的手,男人般的嗓音。和她比起来,他倒更像是女的了。她将他按坐在椅子上,手在他的腰脊上拍击,意思要他坐直。他坐直了,她的手却还贴在背上,热呼呼的,一直渗进了肌肤。他直直地不敢动,心里却有几分欢喜,他欢喜她是个女的,却又不像是女的。她将琴交给他,斜倚在他的膝上。琴直往下溜,一溜到底,她却不许他用手抓住,也不许用膝盖去夹,只允许他的左手指轻轻抵着琴颈和指板的背面。她早已告诉了他,什么是琴颈。拇指轻轻抵着琴颈,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一排四指轻轻地放在指板上。琴往下溜,他不知该怎么阻止它往下溜。可是,第二、第三、第四天,琴渐渐地不再溜了。并没有什么阻止它,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可它不再溜了,它自然地倚顺在他怀里。弓毛在弦上滑过。
    他的弦响了。老师同学都说他音色是格外的好,纷纷看他练琴,研究他弓毛与琴弦的角度和力度。他自己都困惑,他以为一切都是极自然的,犹如风要吹,水要流。他很爱拉琴,即使拉空弦,都有趣味。凡从弦上发出的声音,他都珍爱,好像是琴在说话似的。他拉琴,就好像在和它对话。他的每一句问话,都有相应的回声,从不辜负。这大约就是他的全部秘密。和同学们奇怪他一样,他也奇怪着同学们,竟可以一连几个小时什么也不说,什么回应也得不到地拉琴。他从别人的琴房走过,总是为那枯燥空洞的琴声,厌烦得皱紧了眉头。老师为他骄傲,大哥也为他骄傲。
    他每个礼拜天的上午,到大哥家去。大嫂生了一个男孩,清秀的模样,都说像他小时候。他将大哥给的饭钱,克扣下来买了一只小铃鼓系在侄儿的摇床上,摇床一摇,铃鼓便沙沙地唱。他从心里爱着大哥大嫂,和这个都说像他的侄儿,却不知如何来表达这点情感。他在大哥家里,拘谨得要命,肚子本是饿得叽叽咕咕叫,可一上饭桌,竟一点食欲也没了。望着大嫂给搛的满满一碟好菜,甚至恶心起来。而饭桌刚一撤下,却又感到饥肠辘辘。他满心想为大嫂做一点家务,却不敢动手。他装作上厕所,久久地将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望着盆里的尿布犹豫:洗还是不洗?他是极想去洗,如能动手去洗那散着奶香的尿布,该是多大的愉快。可他又极怕那专门侍奉产妇的保姆会来与他争夺。他是决计争不过她的,想象那样争夺他便发窘。可他多么想洗,他想做一点点小事来报答大哥一家对他的恩惠。他几乎是痛苦地斗争着。如不是这时候有人敲门催促他出来,他便永远结束不了这苦闷了。
    他在亲爱的大哥家里窘迫得毫无办法,午饭过后就要走,任人怎么留也留不住。他像逃跑似的出了大哥住的弄堂,方才轻松下来,却又透心地难过。他苦苦盼望了整整一周的快乐就这么结束了,下一轮的苦想又开始了。他日日夜夜苦想的快乐,临到头竟成了不堪承受的负担。他不能解释这一切,只觉得十分苦闷,苦闷极了的时候,他便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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