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16)

2025-10-10 评论

  啊,正因为我这样年轻,才会这样残忍。
  我在极度兴奋中忘记我的演出是怎样结束的。
  我再也没有见过对面(16),阳台一直空着,厨房的门一直紧关着,自那个“光明”的深夜之后她就消失了。
  我把窗户关上,拧下所有的灯泡重又过起黑暗的日子。我时常感到我的低下,我的卑鄙,我的丑陋,我的见不得人。我好比是个趁人不备从后面捅人一刀的歹徒,这种歹徒最大的资本就是趁人不备。
  又过了些天,对面(16)仍然没有动静。阳台上却出现了一个男人,不是那个高个子,也不是那个矮个子,凭直觉我断定他才是这阳台的主人——他随随便便地站在阳台上煮方便面,面色很难看,白胳膊白腿的。他坐在厨房里吃面,不时停下来发一会儿愣。吃完把碗扔进洗碗池也不刷,洗碗池里已经摞满了脏碗筷。我眼前突然出现了对面(16)一丝不挂地站在洗碗池前洗桃子的样子。
  有一天中午林林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报纸包。她很拘谨,又竭力装作忘记了从前的不快。我对她说今天她这条连衣裙特别好看,林林显得高兴起来,打开报纸包说她最近在学剪裁,给我做了一件圆摆衬衫。我努力做出专注而感激的样子从林林手中接过衬衫,想到有天夜里,对面(16)穿的就是这种圆摆男衬衫。接着出现在我眼前的便是对面(16)的脸。
  我愿意相信这是幻觉,但事实上这不是幻觉。对面(16)的脸的确出现在那张皱巴巴的报纸上。我拿起报纸才意识到我已经好几年不看报纸了,我甚至忘记这城市还有这么一张《南门晨报》。我放下衬衫拿起报纸,在报纸的一个角落印着对面(16)的照片,照片下边有一些文字,文字报导了南门市著名游泳教练、市政协常委的逝世,说是因心脏病猝发于某月某日不幸逝世年仅三十九岁。下面还有一些赞扬之词,有文字说她不受金钱、名利之诱惑,安心国内甘当无名英雄,并几次放弃出国与在国外读博士的丈夫团聚……
  我推算了一下,某月某日正是那天深夜我大放光明的日子。
  林林发现我对着报纸出神,问我,你认识这人?
  我说我不认识从来没见过。
  我的确不曾认识《南门晨报》所介绍的这个对面(16),更不知她还有这么一大堆眼花缭乱的事业。我所认识的仅仅是我眼里的那个对面(16),但我敢说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我更认识对面(16)了,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对面(16)的真正死因了。
  对面(16)死了,阳台上已换上了那个白胳膊白腿的男人。但我总像有事业未竟:我依旧固执地想着那高个子和矮个子出现的规律。为此我决定作一次“微服私访”,我必须亲临对面(16)的空间去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我找了个帆布工具袋背在肩上,里边装了些改锥、钳子之类,扮作水暖工去造访对面(16)的家。我来到医学院宿舍区,走到最后一排楼进了对面(16)的单元,为我开门的正是吃面的男人,从国外回来奔丧的丈夫吧?他开了门,一脸沮丧地问我找谁。我说你是房主吗?他说是的,我说我是水暖工,例行公事检查下水道。他无可奈何地先把我引进了厨房,便干自己的事去了。我熟悉地(我想我应该是)走进厨房敲敲这儿弄弄那儿,看看墙看看柜,看看我熟悉的一切。当我站在洗碗池前拧动水管时,看见墙上有两行用铅笔书写的数字。字虽特别小,但我凭着感觉还是觉出了它们的存在。第一行是2、5、7,第二行是4。我恍然大悟:2、5、7是属于高个子的,那个4属于矮个子。可对面(16)为什么不把这字记在心里,却写在墙上呢?这或许属于心理学家的研究范围。
  我决心用沾了水的手抹掉这些数字,就像要隐匿起对面(16)留在人世的最后的痕迹,隐匿起她的那些不方便,那些“阴暗面”;就像我早就知道这面墙上有几个数字,而我的造访就是专为着消灭它们的。我抹掉那些数字来到阳台上,站在对面(16)经常站的位置上张望着对面(16)——我那肮脏的窗户紧闭着,而陈旧的仓库就好比一个貌似忠厚的阴谋家,无辜的对面(16)曾经一览无余地把自己交给过这个阴谋家。
  我从厨房里出来,站在过厅里,发现男主人正在卧室整理东西,像是要出远门。在他眼前的衣物中,也有我所熟悉的那些:一件圆摆衬衫啦,几件女人的小玩意儿啦。我对他说您的厨房真干净我很少看见这么干净的厨房。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说着脸上似有愠色。他的脸色使我发觉我的确说了反话,因为眼前的厨房实在不干净,洗碗池里的碗盘们都长了绿毛。但我的确不是故意,这是我意识中的习惯成自然吧——我曾经无数次站在对面(16)欣赏过这间条理分明、整洁新鲜的厨房,或者说,它实在是有过我对男主人形容的那种时光。我抱歉地冲男主人笑笑告辞了这陌生的房子,我想我与他原本是没有对话基础的,我永远也无法向他陈述我的歉疚,正如同他永远也不可能向我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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