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对面(8)又出来了,头发整整齐齐,满脸湿润的新鲜,我觉得我甚至能闻见她嘴里的牙膏味儿。她带着一身新鲜开始点着煤气灶热奶,热完奶就用平底锅煎鸡蛋。从时间上判断,她把鸡蛋煎得很嫩,煎完小心翼翼地用木铲盛进盘子,像是怕破坏鸡蛋的完整。她这种对待食物的认真态度,叫人立刻想到家里正坐着一位等待她伺候的丈夫,可是一连数日她家就她自己。
对面(8)把阳台改作厨房,和阳台毗连的厨房却被布置成一间小型餐室。我看见她坐在高脚圆木凳上吃早饭,就着光明可鉴的白色操作台。晚饭时她才坐在餐桌旁边。尽管独自一人,对于进餐的形式她也一丝不苟,台布、餐巾、筷子、刀、叉,秩序从不紊乱。当牛奶正冒着热气时,便有面包片从一只小匣子里跳出来。我知道匣子叫做吐司炉,能把面包烤得微黄,我在北京时认识了它。她吃得挺多,挺仔细,然后常以一个西红柿作为早餐的结束。她仿佛从来没有厌烦过这种在常人看来十分讲究的早餐形式——我欣赏她的讲究;这也是文化之一种吧,我常常研究是什么经历培养了她这种半中半洋的吃饭习惯。我听说过“大家闺秀”这个词,可我接触过的女人实在连“小家碧玉”也算不上,有时我突然觉得,她们只配用蝎子草当手纸。后来天气渐渐变热,她的穿着也越来越简单,身上被遮挡的常常只有那三点。对于那三点,与其说是为了遮挡,不如说是为了特意暴露。设计这些只用来作遮挡的玩艺儿的人实在是聪明,它们给人类增加的色彩,实在不仅仅是这些玩艺儿的本身。
面对这个讲究到极致的随便或者随便到极致的讲究的女人,我常常怦然心动。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要结识她本人的打算,我只想知道她的来历她的家庭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我像等待灾难一样地等待着他们。但,这个家里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丈夫样的人和孩子样的人,于是我又猜测她的丈夫正在出差,而他们可能还没有孩子。那么,在医学院工作的究竟是谁呢?房主如果是她丈夫,什么事情使他连续一个多月(我已有一个月的看守仓库的历史)外出不归呢?如果是她本人,为什么她经常不回家吃午饭——在医学院工作意味着有条件回家吃午饭。如此说来,在这所大院里工作的还是她的丈夫,她应该另有职业。
我一时看不准她的职业,我看到的仅仅是她在厨房里和阳台上那些微乎其微的作为。
她剥葱剥蒜、擦洗煤气灶;她也美容,有时候她会带着一张敷了面膜的大白脸站在阳台上削土豆皮,像鬼怪,却令我感到亲近,似乎这是她专为我而扮的一个“鬼脸儿”。
还有一天,我看见她在家里整整忙了一个下午。她收拾鱼、肉,把杯盘弄得叮当直响。她肩上搭条毛巾,不时拽下来擦脸上的汗,稍有空闲便翘起手指欣赏自己手上的戒指。这使我想到,她的忙活一定和这枚戒指有关,她的忙活应该是为了迎接一个人,一个送她戒指的人。这人决不是她的丈夫,迎接丈夫用不着如此郑重,我想。果然,她在餐桌上摆了两套餐具。
天色暗了下去,我缩在窗前把自己埋没在黑影里,其实我的身体并不曾缩着,“缩”只是人在暗处的一种形象感觉。身在暗处窥视他人,这本身就有一种缩头缩脑的味道。我缩头缩脑地等待着,就像等待电影里一个跌宕的情节。
当对面(8)的阳台灯火通明时,我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男人。他静悄悄地出现在对面(8)厨房里,出现在对面(8)的身后。他伸出双臂猛然拢住她的腰,就势歪过头吻住了她的脖子。对面(8)的手中正攥着一只尚未打开的酒瓶,她胡乱地把酒瓶放在桌上,试图转过身去拥抱这个男人。这男人只一味地拥挤着她,不许她转身。这举动,这景象,再次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这人决不是她的丈夫。中国的家庭没这规矩,没这层次。回来就回来,放下手里的东西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吃饭就说吃饭。冷不防,她终于转了过去,他们立刻抱在一起,没完没了地接起吻来,吻到不可收拾时,他把她抱起来离开了厨房。
当他们再次出现在厨房时显得平静多了(干完了)。他们坐下来喝酒、吃鱼。他们吃得很香,很少说话。冷清时(我猜)就停下来隔着饭菜亲吻一下,他的一只手握住她的一只手(那戴着戒指的手)。
我站在窗前感受到双重的饥饿,却在心里起劲儿地笑这一男一女的煞有介事。我再次揣测那男人决不会是对面(8)的丈夫,直到有人怯生生地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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