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晨松了一口气,站起来从容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无所顾忌地喝起来。
司猗纹也松了一口气。庄晨的出现终究又给她带来了从前娘儿俩相处时的那种愉快。她也沏了一杯茶。她看出了庄晨对于那茶的贪婪,便不自主地给女儿茶杯里加些开水。
39
下午,庄晨带眉眉和小玮上街买衣服。庄晨告诉两个女儿去西单商场,离响勺胡同最近的商业区便是西单了。
深秋的阳光散淡地在头顶照耀,带着难以觉察的暖意,有点刺眼。眉眉觉得她一百年没有在这样的阳光下走了,她很在乎这个下午,几年来这几乎是属于她的惟一一个下午。在这个下午她为自己的事情出门,不是因了别人的吩咐。她愿意这个下午无限延长,衣服最好不容易买。
走出胡同,宽阔的长安街横在眼前。远处电报大楼的钟声响了,响着那个人尽皆知的曲子,才两点钟。钟声使眉眉特别激动,不是因为那支曲子的尽人皆知,而是钟的声音本身。在以后的岁月里眉眉从未放弃过对钟声的迷恋,虽然当时以她十三岁的年龄还无法说清对钟声的感觉,但那声音里的确有一种来自遥远地方的幽深的启示,一种对人类心灵的扩展,像来自天际,像来自地心。用钟声敲击出来的那个曲子直到人们渐渐淡忘它时她还爱。她记起它时,耳边总是响着钟声的敲击。
钟声扩展着她的心灵。她希望妈和她一块儿享受这心灵的扩展,她愿意妈从这享受中尽快忘记上午和婆婆的那个不愉快。那个不愉快应该属于那个院子那间南屋,不应该属于这钟、这阳光、这街。眉眉走得很磨蹭,她希望妈停下来出其不意地向她们宣布:“走,咱们先去玩玩,玩够了再去买衣服也不晚。”
但是妈拉着小玮在前边走得很快,看来她不会改变主意。妈也许不知道钟声就在街的上空飘荡,钟对于她又有什么意义。她听钟声听得太多了,农场出工、收工、开饭、起床都敲钟,人们都说那是钟,其实是悬在树上的一块废铁。在农场庄晨心里每天都安分守己地装着这块废铁,现在装在她心里的是眉眉那两只短袖子。
眉眉的心情终于不可抑制了,她紧走两步追上妈和小玮说:“妈,咱们一会儿再买衣服行吗?”
“一会儿?那现在咱们到哪儿去?”妈说。
“咱们去玩儿吧,去公园。”眉眉说。
“行,”妈很容易地变了主意。
小玮很兴奋,她从来还没去过北京的公园。她只去过虽城的公园,那里有一只孔雀几只猴,后来孔雀死了,就剩下了那几只猴,猴山上一只秋千几只猴抢。现在姐姐的提议使她即将成为北京一个公园的旅游者,她开始对那里展开想象,她想那绝不是一只孔雀几只猴的问题,猴山上也不会就一只秋千。
“咱们去哪个公园?”眉眉问妈。
“你说吧,哪个都行。”妈说。
“去北海。”眉眉说。她觉得中山公园太近,动物园又太远。
“行,就北海。”妈立刻就同意了眉眉的提议。
她们兴高采烈地找到去北海的无轨电车站,但妈妈的同意却使眉眉觉出几分缺欠。她多么希望这个玩儿的提议变作妈的提议,那时她和小玮就变成了被妈率领,而现在倒像是眉眉在率领妈妈。她常常希望妈能有出其不意的建议叫眉眉和小玮乐不可支,她愿意乐不可支地去服从妈。但她们的乐不可支大多是由自己创造自己实现,她还得去指挥妈妈。
这时,眉眉无形中又成了指挥者。她指挥着妈和小玮的路线方向,指挥她们怎样过马路并把安全岛的作用讲给小玮听。小玮听着姐姐的解释,尊敬地站在“岛”内,理直气壮地观看来往车辆,像在说:这是安全岛,我姐姐告诉我的,谁敢撞!她情绪昂扬地久久不愿离开那“岛”,眉眉还是把她从安全岛里拉出来。
在电车站等车时,小玮发现车站旁边有一家肉食店,她要求妈领她进去。显然,她的兴趣已由安全岛转向这肉食店。她们进了店,一股诱人的肉食味儿迎接了她们。小玮隔着玻璃柜台开始寻找,她把视线停留在一只烧鸡身上,于是她央求起妈。她一边央求一边伸出巴掌拍那柜台,眉眉想拉开她,妈却毫不犹豫地掏出了钱。售货员用张白纸给她们把烧鸡包好,她们刚出店门妈就为小玮打开了那纸包。她把鸡托在手里,撕下一条鸡腿塞给小玮,小玮举起鸡腿靠住站牌大嚼起来。妈又把鸡送到眉眉眼前要她自己动手撕,眉眉拒绝了妈的盛情。妈为自己拽下一支翅膀也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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