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128)

2025-10-10 评论

  竹西慢骑着车想事,想得繁琐,想得细致入微。从宝妹的大便想到医院里一个病人的一条肿胳膊;从洋拉子想到最近刚流行起来的一种低八字领——朝鲜传过来的;从她明天一定洗床单想到青霉素消炎的缺点。
  外科有一间病房墙壁油漆剥落,那痕迹有时看起来像面目狰狞的鬼神,有时又突然像坦桑尼亚地图——“医疗队员到坦桑”,一首歌。
  她想,街上有树好还是没树好,有树可以遮荫,但许多商店的门脸儿都被树遮挡了起来,很亏。
  一个商店叫船帮门市部,船帮是一个胡同。
  她觉得小玮的脸蛋儿很红,红艳艳——形容不确切。
  她觉得医院里的汤菜又好又便宜,五分钱一大碗,用肉汤,里边还有四五样蔬菜。说不定便宜有问题,就因为它太便宜。肉汤没准儿是从病人伙食中克扣出来的。
  五分钱的饭票是黄颜色的,最近有了塑料饭票,像弹琵琶的指甲。
  她觉得前边那个骑车的女人臀部很肥硕,很棒。
  她想后面的人看她的臀部也一定这么肥,这么棒。
  她觉得她骑车稳就是因了她这肥硕的臀部——她不愿把自己的臀部叫屁股,大屁股太难听。就是大屁股,坐得稳,车稳。
  那个男人车用脚后跟蹬,八字脚,外八字。外八字大半是扁平足,跑不快。金日成八字脚。
  她很想知道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写的是什么。
  她很想自己买俩焦圈儿吃。
  她想所有科室的医疗器械就数妇科的产钳带劲儿,称手,像个带把儿的大笼子,一夹一拽。
  先前她有过一件风雨衣,领子里有“大地”。
  槐花落了一地。
  今天她主刀为一个肠梗阻开刀,要拉一个探察口子,十厘米,还得动手掏肠子。小手术,可术前得剃毛。
  不管男女开肚子都要剃。
  一次她用剃刀从手术台上吓跑了一个刚完成发育的女孩子。
  还得剃。规范。抹一片红药水,光秃秃红糊糊。
  病人十点进手术室,现在九点十分,那么她还可以洗个澡。一身汗,得洗澡。夏天人每天都得洗澡。
  竹西闻到一股被汗味儿肥皂味儿溶解而成的洗澡水味儿,她觉得这才是真人的气味儿。病人的肠子肚子都不是真人味儿,是科学味儿。洗澡水的气味儿她在哪儿闻见过,在医院淋浴时,还装了新装置:莲蓬头下面就地一只踏板,人站上去水喷下来,省水、方便,小打小闹。水顺着墙根一条小河流走了,带着人的气味。
  洗澡水味儿还在哪儿闻见过?在响勺胡同在家里。晚上院里人也要洗澡,每家有每家的洗法儿。在家,她蹲在大盆里洗。洗澡水却要往一个地方倒。墙角一个铁篦子下水沟,通称沟眼儿。你一盆我一盆,水顺着沟眼儿流走了,人的味儿都流到一个地方去了,各式各样的脏水都汇在一起了。最干净的人和人最不干净的排泄,宝妹排泄困难。
  竹西的想事一般从宝妹开始,结束于宝妹。现在却由宝妹一发而不可收拾了,因为她想到了洗澡水,她像个嘎小子一样想到了洗澡水。
  每晚罗大妈一家在那个夹道里洗澡。大盆大盆的清水端进去,大盆大盆的脏水端出来。第一个进夹道的是罗大妈,最后一个进夹道的是大旗。有时天很晚了,院里鸦雀无声,大旗端盆去倒自己的水,穿一条半长不短的白细布短裤。竹西也去倒水,穿一件前边一排扣的,目前只能在夜深人静才得穿一下的连衣裙。竹西从大旗盆里闻到了那气味,她相信大旗也闻到了一种气味。对气味她这么想,大旗也许不这么想。她像个嘎小子,可大旗不像嘎小子,一个憨厚多肉的脖子,嘎不起来……那么她也不应该再嘎,那么她得回屋睡觉。睡。
  深更半夜她又起来了,还是这件前面一排扣的连衣裙,里边连内裤也不用穿,深更半夜谁知道谁。她要去厕所,厕所她可去可不去,憋不住屋里也有盆。她得去,她得去厕所,后院厕所。方便。
  院里静下来,水味儿已四散。竹西为上厕所走进夹道。原来夹道里还蒸发着人的气味和大小水洼。明的是水黑的是路。这是她做学生时有一次下乡劳动,一位农村老大娘领她去厕所时告诉她的。那时刚下过雨,天很黑,和现在全院闭了灯一样。明处是水,黑处是道。原来还是有水,有水就有人的气味。大旗是最后一个进夹道的,这一定是他的水他的味儿。她闻过,在沟眼儿旁边。
  一走进厕所,她很容易就把自己袒露了出来。夏夜的风立刻就包裹了她,渗透了她的全部。也许她一想到袒露这两个字才想起庄坦,庄坦,袒露。庄坦去世后她很少想到他,现在想到他是因为她平白无故地出来把自己袒露了,她袒露得这么情愿这么天真。那时对庄坦她也袒露,也情愿。但她觉得自己并不天真,也有点人们常说的世故。为了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妻子、母亲她需要对他世故,连情愿也显得廉价,唾手可得。太容易才使她失却了天真的等待。现在这天真这情愿才是一种对于等待的追逐,于是有了这黑夜里的袒露这天真的等待,她终于要做一次真实的追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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