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141)

2025-10-10 评论

  “这是口红。”司猗纹举出一管口红打开,一小段玫瑰色被她旋了出来,“也是法国货。”
  后来司猗纹又拿出一些奇形怪状的小刷子小夹子,为眉眉排列了一片。
  “就是少了一支眉笔,日本的,遍找不见。”司猗纹说。
  眉眉看看梳妆台前的那个丝绒面杌凳,想起小时候她藏起的那支。
  “你去洗个脸。”司猗纹对眉眉说。
  眉眉不明白,不明白现在洗脸干什么。
  “去。”司猗纹催眉眉,像是命令,像是劝说,像是诱导,“我要马上把你变个样,让你好好看看你自己。”
  眉眉懂了。她懂了这是婆婆要为她化妆,用眼前这一片神奇为她化妆。她有点兴奋不已,又有点心惊肉跳。
  眉眉不是没有化过妆。从前她在幼儿园时老师为她化过一次大喜鹊,墨汁描出两条短粗的眉毛,红粉把脸蛋拍打得红得不能再红。然后老师又给她戴上一顶喜鹊头的帽子,上边有个尖嘴,她就那么一跳一点头地上台去演喜鹊。那是一出儿童剧,喜鹊是好人,并且是两只小喜鹊的妈妈。在小学她也化过妆,过“六一”时所有的同学都要化。都是让她们排好队,几个老师分别拿着几样化妆品轮番摆弄她们,画脸的画脸,画眉的画眉,涂眼圈儿的涂眼圈儿,抹口红的抹口红。同学们就像一条传送带在老师眼前流动,不多一会儿老师化好的是一支队伍,不是一个人。然后她们就千人一面地美滋滋地排队去公园。虽城的公园土多树少,回到家来她们大汗淋漓,脸上的红与黑常常染上衣服。
  那就是眉眉化过的妆,化过妆的眉眉。
  现在眉眉在婆婆手下不知将变成一个怎样的眉眉,她盼望看见另一个自己,又觉得用这些东西化出来的她一定会使她抬不起头,就像她看见电影里那些不好的女人时那种抬不起头。她懂了,她们一定就是用这些东西化出来的。
  但她还是按照婆婆的要求洗过脸。今天她愿意让婆婆高兴,她觉得是那个小院给了婆婆这么好的兴致,这么好的闲心。她愿意使婆婆这兴致这闲心通过她得到继续。
  她带着一张湿脸站在婆婆眼前。她从来没有和婆婆这么近地面对面地站立过,她的心跳得很紧,潮湿的脸更加潮湿,刘海儿贴上了脑门。婆婆发现了她的紧张,先把脑门上的刘海儿替她拢到脑后,又拿干毛巾给她掸去额上的汗珠。她在她脸上涂匀一层薄薄的油脂,就用粉扑轻轻拍打起她的脸。接着便是排列在眼前的那一片神奇在眉眉眼前的不停更换。婆婆的手对它们的操纵娴熟、敏捷而又有分寸,工具和手势的变换使一些不同的气味也在眉眉四周变换。婆婆摆布着她,各种香味也摆布着她。她领受着摆布领受着惶惑,领受着说不清的异样感。
  婆婆终于停下手来。
  当她托起眉眉的下巴把她做过一番端详之后,便猛然推动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去。眉眉眼前是梳妆台上那面宽大的老镜子。
  眉眉眼前是眉眉自己,眉眉眼前已不再是眉眉自己。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新奇的眉眉,她不像那种“洋媳妇”,她就是一个新的她。
  她的背后是司猗纹。司猗纹扶住她的肩头,下巴差不多齐着她的头顶。
  “你好看么?”她问眉眉。
  眉眉不知怎样回答。她不愿毫无顾忌地当着人说自己好看,虽然她觉得自己空前的好看。
  “你好看。”司猗纹替她作答,“我早就发现你好看,连你爸你妈肯定都没发现。发现好看的是细心人。”
  眉眉顺着婆婆的发现,开始对自己再做些细心的发现。额头、脸庞、五官,甚至嘴角、眉梢她都注意到了。她想也许婆婆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你知道你像谁么?”司猗纹又问。
  眉眉有些茫然。
  “你再看看。”司猗纹说。
  眉眉觉得她谁都不像,不像爸也不像妈。爸脸窄,妈脸宽;爸嘴唇厚,妈鼻子短。这些她都不符合。
  “像我。像我十八岁。”司猗纹告诉了眉眉这久已埋藏在心里的秘密。
  她愿意眉眉像她,她愿意眉眉觉出自己像她。真像她。
  婆婆的话使眉眉不再局限于爸妈和自己。她注意起身边的婆婆,禁不住又一阵心跳:她像婆婆,像极了。她不仅是婆婆的十八岁她连现在的婆婆都像。所不同的是婆婆头上多了白发脸上多了皱纹,而她少了这白发这细碎的皱纹。也许那白发、皱纹她现在就有,她不过是不愿去证实它们的存在罢了。这不是眉眉的十四岁,这就是十八岁的司猗纹,这就是两个司猗纹在镜前的相逢在镜前的合影。眉眉想挣开婆婆,但司猗纹把她的双肩扶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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