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司猗纹对于华致远永远新鲜,他们的当年永远是他们的当年。于是我也变得可疑了我变成了“这是谁?”顾问的脑萎缩却是定了性的,马小思说有一次他往电视台给她打电话,他拨通电话拿着话筒就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啊?”我想起了一个著名的句子:灵魂永远骚动着渴望安宁,肉体永远劳作着寻觅休息。你怎样才能安宁才能休息呢既然你那骚动和劳作是你活着的“永远”。这句子本是个理想的境界是一个连脑萎缩也无法达到的境界,不然顾问为什么老是饶有兴趣地问着“这是谁”呢?老是渴盼那个永远新鲜的定格那对他来说永远是第一次的定格。
我不知我是否体味过那个境界我只觉得我那懒惰是一种近乎恶意的对抗,我是茫然的因为我不知道我对抗的指向;我是鬼祟的因为我不敢宣称我的懒惰。
有一次我在七月的坝上草原试图画下一点什么,但是我发现我对付不了草原。笔在纸上运动着我却强烈地渴望着躺下去,陷进那正在运动着的草地倾听草的尖叫。青草的确在我耳边尖叫着我真的听见了它们,我忽然觉得我若尖叫起来肯定盖不过身子下边的细草。太阳离我很近使我真正感觉到她的俯视,那才是真正的俯视就像小时候妈俯视童车里的我那样能叫我觉出她的气味她的呼吸。太阳俯视我就像俯视世间万物令我觉得我在她的视野里不过是一个瞬间的存在,我就是一个瞬间而身体下面的一切才是永恒。我觉得气馁又为这气馁感到莫名的坦然,那时我又想起了顾问,那个黑瘦的小老头,想起他那如同在母亲的腿间向世界探头探脑的光头,我觉得我正向着母亲的腿间深深地陷下去寻找容我栖息的那片凉爽的阴影。
56
苏眉在响勺胡同里走,眼前闪过那些关着的开着的院门。关着的、开着的门都仿佛是一些说话说累了不愿再说的嘴,那些年门的话说得也太多了。门不愿说了,胡同里显得很寂静。苏眉觉得眼下的寂静有点怡然自得,她走得也有点怡然自得。
她本是带着小时候的印象走进这里的,那时胡同在她心中长远而又高深。现在她觉得原来它并不那么高深,墙很矮路也很短,以至于还没开始走就走到了“勺头”,眼前是那个堂皇的大黑门。黑门大开着,门上有牌子,写着区政协委员会。
她走过了,还得往回走。
婆婆的院门没开也没关,门虚掩着,她一推就进了院。她看见迎门那棵老枣树一点也没有变,那粗糙的树皮、黝黑的树干,那枝杈的交错方向如同十几年前一样。仿佛枣树的不变就是在等眉眉的归来,树愿意把从前的自己留给眉眉。
枣树的不变使苏眉觉得是她冷淡了枣树,原来枣树对她依然忠诚。一瞬间这使她忘记自己来这儿的初衷:她本是带着几分恶意的炫耀而来,带着几分超越自己的荣耀而来。
铅丝上的孩子的围嘴、罩衫才使她的处境具体化了。原来这院子这枣树毕竟有了变化,这里又跑跳着一代新人。
后来南屋门开了,婆婆拿着一把剪子站在门口:“是谁在那儿?”她冲着苏眉问,语气很果敢,俨然一种院子主人的口吻。
“是我。”苏眉转过身来。
婆婆并不像胡同的变和枣树的不变给予苏眉的印象那样,在苏眉眼里婆婆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她的腰背依然挺直,面色依然很好,目光依然锐利,反应依然灵敏。头上少不了要多些白发,白发混杂在黑发里倒显出黑和白的交相辉映。黑和白在婆婆头上似乎都不能少,少了哪种都不尽得体。她手中的剪刀使苏眉想起小时候婆婆是怎样教她递给别人剪刀的。婆婆告诉她递给别人剪子时要把尖攥在自己手中,将剪子尖伸向别人不文雅不礼貌而且还带着杀气。眉眉觉得婆婆的道理再合适不过,但当她递给别人剪刀时还是故意将尖指向对方,尤其不忘指向婆婆。她要在这种不正确的姿势里去体味“杀气”观察剪子尖会带给婆婆什么表情。婆婆质问她是不是有意捣乱,她便一言不发。她把在必要时候的一言不发一直延续到长大成人。在大学、在单位,苏眉发言也要看必要不必要。在她认为那些不必要的时刻,别人让她发言请她发言,她只是淡淡一笑。这叫什么?笑而不答。笑而不答是因为眼前总有一把剪刀。
没有比笑而不答更能激怒对方了。
那时婆婆从眉眉手中夺过剪子再给她做示范,甚至把剪子强硬地往她手里塞。她接过剪刀,想着下次那姿势的再次不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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