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司猗纹刚才的痛苦消失了许多。苏眉问她是不是好多了,她摇着头说:“这不是好,是疼过了劲儿。疼过了劲儿就不觉疼了。”
车子拐进响勺胡同停在司猗纹的院门口。太贵了,车费四十元。苏眉交了钱刚要搀扶婆婆,婆婆却打开车门腿脚利索地下了车,她像是蹦下来的。
星期天胡同里显出了热闹,罗大妈正巧在门口站着。
“上哪儿去啦?”她问司猗纹。
“西山。”
“回来可够早的。”
“坐出租回来的。这不,眉眉还把我送到家。”司猗纹说着径直朝里走。她很得意,罗大妈看见了她的出租车,看见了陪她回来的苏眉。她的步态更轻盈。
苏眉在司猗纹后面走,她不知道司猗纹为什么要愚弄她。她忘记了门口的邻人,忘记和罗大妈寒暄。正在里屋写作业的宝妹出来招呼她,她也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就坐在饭桌旁,连宝妹样子都没看清。她寻找婆婆的去向,原来婆婆已闪到里屋,就像正等待苏眉对她发出质问、指控。
果然,苏眉追进了里屋。
司猗纹正坐在宝妹书桌前,手托腮帮,胳膊肘支在宝妹的作业本上。
“您必须向我解释清楚。”苏眉激动得难以抑制。
“解释什么?”司猗纹的回答也不客气。
“解释您今天的行为。”
“我今天有什么不好的行为吗?”
“我想您自己最清楚。”
“我不清楚。”
“难道您需要我提醒吗?”
“可以。”
“您为什么去西山?”
“西山是游览胜地。”
“您为什么非跟我们去?”
“因为有你。”
有你。苏眉在和司猗纹的第一局对话里就败了下来。难道他们那一伙人中不正是“有你”吗?你是谁?是司猗纹的外孙女。外婆为什么不能跟外孙女一起游西山?
退却的倒成了苏眉。
“就算有我,那您为什么说您崴了脚?”苏眉又说。
“不是我说我崴了脚。”
“是您说。”
“是我的脚崴了。”
“但是您没有崴。”
“你怎么知道我没崴?”
“因为下车时我发现您一点儿也不疼您根本就没事儿!”
“怎么没事儿?”
“我保证您没有崴。”
“崴了。”
“那为什么一下车就好?”
“是一下车就好了。”
“有这么快吗?刚上出租您还喊哪,一下出租就能好?”
“你应该高兴。”
“高兴什么,高兴白扔四十块钱?”
“根本不是四十块钱的问题。你想,如果我的脚一直不好呢?崴到明天呢崴到后天呢?一个星期、一年……给谁增加负担?不是给你吗?你能撇下你的婆婆不管?谁是我的亲人,不是你?”
这第二局对话胜利者又是司猗纹。谁是司猗纹的亲人?庄晨远;宝妹近可指不上;竹西已不再是庄家的人。还有谁,不就是苏眉吗?
苏眉的失败是注定了的。难道她能对着司猗纹高喊“我不是你的亲人”?她想冲她高喊,她试了,可她没张开嘴。张嘴也需要稳、准、狠,她又想起当年她抓不起语录本的事。
一样。
作为胜利者的司猗纹深深叹着气,手在桌面上摸索。苏眉知道她在找烟,也许拿烟的还应该是身边这个亲人。她没去,她不去并不等于她不是,倒像是她在跟那个找烟的人耍无赖。
苏眉很丧气。
苏眉丧气着离开了响勺胡同。她想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次来响勺,最后一次见婆婆。
苏眉开始安心作画,她正在画一幅准备参加全国青年美展的作品。她带着从响勺胡同带回来的“气”把画面尺寸加大至画展所要求的最大极限。面对这块顶天立地的画布,身高一米七的她仿佛一下子又成了当年响勺胡同的那个眉眉,那时她往铅丝上搭块裤子都得一蹦一跳。现在她虽用不着蹦跳,但画最高处时还得爬桌子登板凳。画布越大人就越小,她画得就越泼辣。为了这无边无际的画布为了这“泼辣”,她甚至推翻原来的构思。她想起一个叫《画扇面》的老相声,那相声说某人求一画家画扇面,那扇面画家答应他画美人。后来由于什么原因他决定把美人改成张飞;又由于什么原因他决定把张飞改成石头;再由于什么原因他决定把石头改成黑扇面。现在苏眉就正在把美人改张飞,张飞改石头,石头改黑扇面儿。她决定把所有的形象都模糊在一片黑色基调里,就得黑,黑才是永恒。就像,就像什么……司猗纹送给她的黑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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