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眉拿来水。
司猗纹要她喂。
苏眉用勺子给司猗纹喂水。
水从司猗纹嘴里原量流出来。
苏眉用手绢为司猗纹擦嘴。
司猗纹呼吸的间隔越来越长,闭着的眼睛再无睁开的希望。
苏眉又试着喂了司猗纹一勺水,水又一次原量流出来,但八十岁的她却又升起了呼吸她又睁开了眼睛。
苏眉又为司猗纹擦嘴。这次她没有再把手绢从她嘴上移开,她的手在她嘴上用了一点很小的力气……
司猗纹的胸脯明显地惊悸了几下,那惊悸仿佛还引来了腿的瞬间活动。然后她脸上露出笑容,很难说明这是热忱的笑还是冷笑。
苏眉拿开手绢,那笑还停留在她嘴角上。
苏眉为她梳了头发,伏在床头亲了亲她额角上那新月般的疤痕。她想,没有人亲过这疤痕。
一弯真正的新月已从枣树顶上升起。
63
竹西回来了,看见站在门前赏月的苏眉,立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竹西在前苏眉在后进了里屋。里屋,司猗纹身上头上盖着毛巾被。竹西不慌不忙地揭开被头看看仍在微笑的司猗纹,伸手为她按摩了五官。司猗纹停住了笑。
竹西和苏眉面对面站着。
“也许你是对的。”竹西对苏眉说。
“也许你是对的。”苏眉对竹西说。
“你完成了一件医学界、法学界尚在争论中的事。”
“你完成了一个儿媳和大夫的双重身份的任务。”
“我是平庸的,是道义上的义不容辞。你才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觉得了不起的还是你。你用你的平庸和不动声色的道义使她的生命一再延续,又使她和她自己自相残杀,直到她和她自己双双战死。”
“你爱她吗?”竹西问苏眉。
“我爱。”苏眉答。
“你爱她吗?”苏眉问竹西。
“不爱。”竹西答。
“所以我比你残忍。”苏眉说。
“所以我比你有耐性。可我没有一丝一毫虚伪。”
“你是说我有……虚伪?”
“不是。从我们见面那天起我就没有这样想过你。今生也不会这么想。我是说你爱她,你才用你的手还给她以微笑。我不爱她,我才用我的手使她的生命在疼痛中延续。”
“你愿意看到这种残忍的延续?”
“假如你认为我给予她生命的延续就是残忍,那么我愿意看到。”
“我是这么想的。”苏眉说。
“我是这么做的。”竹西说。
“我是多么羡慕你。”
“我是多么感谢你!”
她第一次跟产院见面就不愉快,又遇到难产,预产期过了六天还不见“消息”。她惶惶不安地在病房走来走去。
从前她把这地方想得很神圣:到处一片洁白到处都是林巧稚。原来这里除了大肚子还是大肚子。河里没鱼市上见,就像全世界的女人只干着一件事就是生孩子。医生护士对这些大肚子早已司空见惯,她们就像看见了一块大石头,一个棉花包,一条鱼——大腹便便的鱼。
鱼在水中游。
苏眉用过几次催产素,几次进产房上产床,几次被剥光衣服,几次在幸福中挣扎几次在痛苦中挣扎,但进去是一个自己,出来还是自己一个。
她牢记庄晨对她的提醒:那时刻会有一种要大便的感觉(医学上称为排便感)。她在产床上努力捕捉这种感觉,这感觉不来。可先前她还满脑子那感觉出现时的尴尬。原来盼尴尬也能把人盼得“魔怔”,在“魔怔”中你才能忘掉尴尬你才能得意忘形。
罗大妈又来交房费了。竹西在饭桌前吃着饭迎接她。她一手拉着欢子,一手捏着两张崭新的没打过折的票面为十元的人民币,站在竹西面前。
“我寻思着吃饭的工夫你在家。”罗大妈说。她放开欢子的手,希望欢子提前奔到竹西跟前为她做个联络感情的向导。可惜欢子不愿意先行一步,他跟惯了奶奶,和竹西总是显生。竹西拉过欢子,把一个豆包递给他。欢子又退回来靠住奶奶吃起来。
竹西瞟见了罗大妈手里的房费。
“这是俩月的。”罗大妈说,“前阵子这屋过事儿,我没送来。”
罗大妈把钱放在桌上,竹西继续吃饭。
“新房子有信儿没有?听说在旧帘子胡同附近。”竹西问罗大妈。
“哪有什么准信儿,有也是十一层。我这岁数也不打算登梯爬高了,坐电梯又头晕。”罗大妈观察竹西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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