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20)

2025-10-10 评论

  “你叫什么来着?”姑爸在眉眉身后问。
  “叫眉眉。”眉眉背对着姑爸。
  “姓什么?”
  “姓苏。”
  “对,苏眉眉。你妈姓庄,你爸姓苏。苏眉眉,你过来。”
  “我有事,我要回屋。”眉眉又要走。
  “叫你过来就过来。我要察看察看你,住在这儿哪有不受察看的。”姑爸把她的搪瓷口杯很响地摔上了窗台。
  眉眉有点不知所措。她知道姑爸要察看的是耳朵,她想起那天晚上的那一幕。
  “您看过了,那天。”眉眉大胆地说。
  “胡说!”姑爸却勃然大怒了,“我什么时候察看过你的耳朵,你说!”
  姑爸说着已经转到眉眉脸前。她夺过眉眉的盆信手放在地上,叉腰俯首地盯着眉眉。眉眉低着头,只看见青砖地上有姑爸一双大而歪的脚。那脚被一双更大的男人皮鞋包容着,她努力想象着鞋里那双脚的本来面目。
  “我在问你我什么时候察看过你。”姑爸又狠狠地问眉眉。
  “我刚来的那天晚上。您……还有一个小瓶。”眉眉提示姑爸。
  眉眉提到小瓶,使姑爸似乎恍然大悟。她慌慌乱乱地在腰间摸索一阵,从腰间抻出一个洋蓝绣花荷包。眉眉看清了荷包的颜色和花纹,那是四个绛红色的字:“月花月友”。后来眉眉才知道那是“越花越有”的谐音。
  姑爸打开荷包,从荷包里掏出了那只玻璃小瓶,将小瓶举到眼前,在阳光下摇晃着开始分析、辨认瓶中之物。瓶里是一些人类的耳髓的积攒,一些淡黄的、淡灰的块状和片状物。姑爸对着阳光仔细辨认,看来她要根据它们的形象和成色确认出它们的出处。
  这是一个大千世界的花名册,一个人类的博物馆。她提取了人之精华,人,仅此而已。原来人和他们生存的世界都装在了这个小瓶里。
  姑爸终于从瓶里找出了眉眉。她高兴地笑了,那笑容里分明还有几分歉意。
  “找到了,你在这儿。你看你看。”她把小瓶举到眉眉眼前,“看见了吧,那一小块发白的,看见了吗?”
  眉眉看着小瓶,但她看不见自己。也许她看见了自己却不敢确认。人长得太像了,她想。
  姑爸深信眉眉找到了自己。她舒心地望着眉眉,将小瓶放进荷包,将荷包揣进裤腰,然后抱歉似的端起裤子盆交给眉眉:“洗吧,就坐在这儿,我喜欢自家人。”
  眉眉站在院里的铁丝下开始晾裤子,她踮起脚尖,双手举着它们向上蹦跳,布片终于在铁丝上排成了一串。晚夏的晨风把它们鼓动起来,它们在她头顶上漂泊,散发着隐约可见的丝丝热气。太阳温柔着它们,也温柔着眉眉微红的双手。
  7
  司猗纹是出来买早点的。她原打算买完早点就回家,却在早点铺里改变了主意。
  现在八点刚过,早点铺已清静下来,柜台上只剩几个零散的焦圈和蜜麻花。豆浆还有,也见了锅底,散发出煳锅味儿。但她还是买了一个焦圈儿两个蜜麻花,又要了一碗甜豆浆,坐在临街窗前忍着焦煳味儿细细地喝起来。
  从前她没有上街吃早点的习惯,早晨铺子里的人摩肩擦踵你进我出,仿佛使人连食物也来不及咽。赶上人少坐在这儿就更扎眼。今天她的举动连她自己也有点意外。这举动有点像躲着谁背着谁;是儿子庄坦儿媳竹西?他们早就自顾自地吃了排骨汤烩饭推车出了门;是宝妹?用不着。那么是外孙女眉眉。
  眉眉的到来无论如何总要迫使她改变点什么的——虽然她首先要迫使眉眉改变。在饭桌上她不顾竹西的反对给她讲“能”与“不能”,连洗脸的姿势也得给她纠正。这孩子洗脸太不讲究,大捧大捧地往脸上捧水,洗起来扑噜扑噜地弄得满屋子响。刷牙也不文明,牙膏沫子溢一脸。那么,她的那些不讲究和她对她的纠正,也用不着使她躲躲闪闪地坐在这里喝浆吃焦圈。她吃着,喝着,终于找出了原因:她愿意自己清静一会儿。现在她觉得全北京、全中国实在都失去了清静。大街小巷,商业店铺,住家学校,机关单位……都翻了个过儿,一向幽静的公园也成了批斗黑帮的场所。坐在理发馆你面前不再是镜子里的你自己,镜子被一张写着“小心你的发式,小心你的狗头”的红纸盖住。连中档饭庄“同和居”也被小将们砸了牌子,限令他们只卖两样菜:熬小白菜和“蚂蚁上树”。现在司猗纹觉得全北京全中国只有这个小门脸还没人注意,早晨照样是油饼儿糖饼儿,焦圈豆浆;中午和晚上照样是馄饨和豆包。只有进入这个小门脸你才会感到原来世界一切都照常,那么你自然而然地就会端着破边儿的碗盘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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