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24)

2025-10-10 评论

  眼下她手头仍然少人,西屋只有姑爸,南屋只有眉眉和宝妹,她们都不能帮她完成这个迫在眉睫的计划。她有些着急,从前她一着急就摔东西,不管眼前是公公、丈夫还是下人,她抓着什么就摔什么。可现在她手下的东西却一样儿不能摔,它们早已成为她生命的赌注。焦躁又怎么排遣?
  那么,她还得等待人。
  整个上午司猗纹就在屋里屋外游走、打听、等待。等待庄坦和竹西,也等待着“他们”的不期而至。这才是一个人两种命运的决战,一个先来一个后到都将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
  中午,庄坦和竹西总算一前一后进了家,司猗纹不容他们吃午饭就向他们交代了自己的新计划。庄坦不明白母亲的意图,一遍遍追问司猗纹为什么非要干那种徒劳的事不可。
  竹西很快就懂了。她支起自行车率先登上北屋台阶对司猗纹说:“先搬大件还是先搬小件?”她的处事利落讲求实际,常使司猗纹觉得她缺少几分真实。然而她是真实的,她真实地挽起袖子,真实地等待司猗纹发话,态度无可挑剔。
  儿子庄坦却故意麻木着。他自己不情愿,又对竹西的情愿显出些不以为然。司猗纹还是把庄坦吼上台阶吼进北屋。庄坦在母亲的强迫之下抓住一只茶几就搬。搬完茶几搬帽筒,搬完帽筒又捡一架德国挂钟,总之都是最轻的——避重就轻。
  竹西和司猗纹则卖着苦力:两对雕花樟木箱,一只菲律宾木五屉柜,一张宁式大床,三件套织锦缎面沙发,一对明式硬木椅,两只紫檀木书橱,一架多宝格以及条几,麻将桌,花架,餐具柜,掸瓶,躺椅……都是由这两个女人通力合作,蚂蚁背山似的移出屋门又移下那五级青石台阶。最后,屋里还是剩下那张写字台。当两个女人又使出平生之力来对付这写字台时,才觉得这终归是件力不从心的事。司猗纹又开始招呼站在院里的庄坦。
  庄坦进了屋,扶住写字台一角只表现着为难。现在他除了一阵阵疲乏,还有其他缘故:万物之中他最不愿意交出这写字台。从前它属于他的祖父,祖父死后,隔过了他的父亲,庄坦成了它的主人,它一直摆在他的新房里。虽然他的事业和它关系并不大——他不过是天文馆里一名普通资料员,但他觉得它像是庄家的根基。动摇了这写字台,就像动摇了庄家的根基。他站在两个女人面前怨恨着她们,他怨恨司猗纹的独断,也怨恨竹西在母亲面前那过分的“随和”,他想到在女儿国里做个男人的艰难。
  “哎,哎,”竹西喊着庄坦,像是要从睡梦中将他唤醒,“快搭一把手。你和妈一头,我自己一头。”
  庄坦“醒”了,和司猗纹站在一边,两手把住一个角。司猗纹把住另一个角。竹西奓开胳膊独自占住写字台一头,宽大的写字台被她笼络着,她那坚定的腹肌立刻咬住桌沿。她口中喊着“一二三、一二三”,率领起婆婆和丈夫。婆婆和丈夫服从着这率领,都学着竹西的样子向后仰着身子,咬紧牙关。但写字台仍然纹丝不动,沉稳地端坐在它的原处,倒像是迎合了庄坦的心愿。庄坦幸灾乐祸地看看司猗纹和竹西,企图使她们放弃这最后的计划。
  “其实多一件少一件,也不影响大局。”他说。
  “我就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彻底性。”司猗纹又斥责起庄坦。
  竹西并不迎合司猗纹对庄坦的谴责,也不谴责庄坦做事的不彻底。她还是真实地面对现实:“我看还是把姑爸叫来吧。”
  她的主张提醒了司猗纹,司猗纹才想起西屋还有个姑爸。她正打算去喊姑爸,姑爸已经站在檐下了。她的脸上虽然还有些睡意蒙目龙,但此刻意识之清晰是远远胜过他人的。
  “摘抽屉,先把抽屉摘下来。”姑爸迈进门槛,显出少有的明智。
  “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摘抽屉。”竹西一边说着,拽下大小八个抽屉。
  摘去抽屉的写字台成了一个庞大的空架子。姑爸有眼色地走到竹西一边,主动替她把住一角。竹西再次喊起了“一、二、三”,这空架子在这三女一男的动作下终于离开了地面。它摇晃着飘动起来,飘出屋门飘下台阶飘进院里那个家具世界。
  一切终于按照司猗纹的想象摆列出来。庄坦和竹西整理过自己,匆匆吃过午饭上班去了。司猗纹暂时顾不上午饭,她进一步查点着摊在院里的家什。看来规模是够了,但这规模里好像还缺少点必要的点缀。于是她又从南屋捧出了两盆一尺多高的玛瑙仙桃树。她将它们端正地摆上那阔大的写字台面,再轻轻给它们分别罩上一尘不染的玻璃罩,然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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