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还说金牙。有一次丁妈从农村来虽城(那时我知道丁妈是谁了)在家里住了好几天。她带来了农村的大枣、核桃、嫩玉米,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东西同时丁妈又那么勤快,给你们拆洗被褥做棉袄,给你们煮玉米砸核桃。她嘴里就有一颗金牙那时你没想到她可能是坏人么?
我没想到,我喜欢丁妈所以我没想到她是坏人。我只盼望她隐藏那金牙比如笑的时候别咧那么大嘴,我还不愿意在那些日子有同学来家里不愿让她们看见丁妈的牙,因为她们不一定喜欢她说不定就会去报告。每逢这时我就想也许是我坏了,我这么轻易就背弃了有金牙就是坏人的主张。我甚至还盼她笑时别咧嘴这不是包庇么?可我为什么喜欢她?因为我喜欢她我就得跟人说不喜欢她我必得否定那真正让我眼馋的东西。
到底是你的灵魂欺骗了你的精神眉眉,幸亏你的灵魂还会还能欺骗你的精神。有个名人说假使我们从小就被告知豆子便是肉,于是我们没完没了地吃豆子还以为是在吃肉。但豆子只能使你的胃膨胀却不能给你营养;你挺着一只膨胀的胃走来走去却仍然感到饿,你需要营养你的胃营养你的心灵你总得找点真正的肉——关键是你寻找真正营养的欲望没有泯灭,这欲望便是你灵魂的渴求。我庆幸你没有彻头彻尾地认为胃原本就该膨胀,而且在偷偷寻找那解脱膨胀的办法。所以偷偷地寻找是因为“豆子便是肉”是当时的真理。你游离了真理于是你偷偷了你鬼祟了你阴暗了你不忠诚。灵魂真实了精神就得受折磨,再说人的精神的力量虽然强大却常常笼罩着灵魂的阴影,灵魂是精神的阴影的确是个阴影。
你的话很混乱甚至前后矛盾。你鼓励我撒谎但我从来不觉得撒谎是好事,有时我说谎是迫不得已苏眉。
可是从来没人鼓励、强迫你撒谎啊,相反人们千遍万遍警告你的句子是“别骗人”,这种消极的规则或者说禁令为什么会使你觉出迫不得已?我不想听什么关于伟大的谎言和卑下的谎言的那种分析,谎与谎之间的确有本质的不同。我想说的是藏匿灵魂的谎那种捍卫灵魂自由的谎,也许它本不该被称做谎它是灵魂勇猛的卫士;也许它才是不折不扣的最纯最地道的谎,它欺骗一切有时候也迈着怯怯的步子想蒙骗灵魂却总是败下阵来,它不是灵魂的对手。而灵魂之所以那么顽固是因为它太自爱,它无视世界的存在所以你必须扼制你的灵魂。那首歌是怎么唱的:
从前的一切我可以不再提起,
但我却永远不会忘记。
16
一天中午枣树下的眉眉跑进了屋。
眉眉终究没有在枣树下白坐。
青枣都半熟了。
现在是眉眉冲婆婆打手势,那不是手的摇不是手的摆,是手的扑打,一双痉挛的小手冲躺在床上的婆婆的扑打。
她一边扑打一边叫婆婆,声音虽小却又急不可待。
正在迷糊着的司猗纹感到有手朝她扑打,也听到了一阵急不可待的喊婆婆的小声儿。
“告诉他,送错了门儿。”司猗纹说,不睁眼,不动。她知道准又是那个敦实个儿送煤的。
“不是。”眉眉离司猗纹的耳朵很近。
“对,告诉他不是。”
“是……”
“是咱们没叫煤,还有的烧。”
“不是。”
“不是你还不让他走。”
“是来啦。”
“来啦也不要,没烧完。”
“是……”
是两个人无法沟通的对话。
后来眉眉不得不把为什么非要叫醒司猗纹的原因告诉了司猗纹。这次的司猗纹没有以灵活的腿脚带动自己的身体下床,而是一种猛然坐起的不断向后退缩。这是人的一个受到惊吓的惯有动作。
司猗纹受了惊吓。
院里没来送煤的。
街道主任罗大妈进了院。
眉眉的手朝南屋对面指。
南屋对面是北屋。
司猗纹听见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这是那种解放脚走路的特有声响,脚跟砸地,起弹力作用的脚趾脚掌是脚的摆设。从X光片上分析这种脚,跟骨特别发达,像一个歪着的大榔头。“歪榔头”砸着青砖墁地的院子,声音就特别闷、特别重。
嗵!嗵!
司猗纹来到窗前,见肉多身沉的罗大妈正往北屋走,那脚砸着台阶上了廊子。
罗大妈站在廊下举头望,她望那有着花饰的屋檐;她伸手拍,拍那涂着绿漆的方柱子;她抬脚跺,跺那廊上的大方砖。她像是对这房子的质量做着鉴定——屋檐会不会塌下来,柱子会不会歪下来,地会不会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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