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46)

2025-10-10 评论

  正如司猗纹所料,罗家这几件简单的家具无论如何是不能把这几间空屋子填充起来的。虽然迎门就支起了一溜铺板,但铺板的上方却是一面阔大的空墙。过去迎门曾是近代沽上名士华世奎一幅“云想衣裳花想容”的中堂和两条“诸葛一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的对联。那中堂那对联虽说不俗也不雅,但毕竟随庄家周游了几处住宅,现在只剩下字画留给墙的痕迹历历在目。
  铺板以下是几只绿瓦面盆和一些空玻璃瓶。几把司猗纹已经见过的木椅还杂乱无章地堆放在西套间的门口,套间门楣上是一张带镜框的标准领袖像。另外几张不能称为标准的领袖木刻像被随意贴挂在一些随意的地方。
  罗大妈邀请了司猗纹,可一进屋好像马上就忘掉了司猗纹。司猗纹站在当地,她却在窗前补起了窗户。她把几张信纸任意糊在窗户上,更使这屋子显得不成格局。刚从躺椅上站起来的罗大爷,正站在里屋(过去竹西和庄坦的房间)门内端一只奇大的搪瓷茶缸喝茶。他看见司猗纹,只是冷漠地扫了她一眼。这使得司猗纹一下子坐立不安了。如果不是罗大爷的眼光,或许她还要站在罗主任背后跟她说点糊窗户的事,可现在她站不下去了。她只简要地夸了这房间的布置,夸了他们全家的干活儿的麻利,便告辞罗主任,讪讪离开北屋。
  司猗纹回到南屋,快步走到床前猛然躺下来。大半天来,只有这时她才敢浑身上下享受一番松弛的滋味。她微微喘着气,叫眉眉。
  司猗纹叫眉眉,是有话要问她。
  “刚才看见罗主任,为什么连声姥姥也不叫?”司猗纹说,“外地的孩子就是和北京人不同,也不知你爸你妈都怎么教育你。在这儿得叫人。”
  眉眉没有叫人的习惯,对罗主任她更不知该怎样称呼。她只知道罗主任是街道主任,她们住了婆婆的房子。她找婆婆要纸婆婆就得刻不容缓地找纸;她招呼婆婆去参观婆婆就得跟着走。所以她不准备回答婆婆的问话,她愿意推宝妹进里屋,喂宝妹橘子汁。
  婆婆没有怪她不回答,也许她累得连“怪”都顾不得了。
  眉眉觉得婆婆越来越累,因为她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谨慎。司猗纹的日子的确越发慎重起来,她整日压低声音和家里人说话,虽然那话的内容无须压低。衣食住行也须考虑对面的存在,比如开灯,她要看北屋的窗子。北屋的窗子黑着,南屋的窗子就不亮。晚上北屋的窗子一黑,南屋的窗子紧跟着也得失去光明,尽管司猗纹没有早睡的习惯。因了一块合用的电表,司猗纹愿意让罗大妈看到自己的眼色。于是为了一个眼色,司猗纹又自编自演出了许多难忍的谨慎。比如倒脏水不应倒出声儿;开收音机要投罗家之所好;连吃的习惯她也竭力注意克服着:罗家不买的东西,她也不再买。
  司猗纹愿意用自己的眼色给罗大妈一个翻身做主人的机会。
  全院只有一个人不理会罗大妈的存在,那就是西屋的姑爸。她照样喂猫,照样晚起,照样早开灯,照样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行走,照样拽住人掏耳朵,照样狠泼脏水。她的耳挖勺竟然也瞄准罗主任的耳朵眼儿了。
  那天,罗大妈正坐在廊子上铰袼褙,姑爸迈着四方步走过来,给了罗大妈一个出其不意。罗大妈先是闻见了姑爸的呼吸,继而才看见差不多已经紧贴在她脸上的那张白脸。当罗大妈就要发出惊叫时,姑爸早从侧面包抄,扳住了罗大妈的脑袋。她那一双大而有力的手捏住罗大妈的头使她动弹不得,罗大妈又要高呼“救命”,姑爸已拽起她的一只耳朵,使她连惊叫的机会也丧失了,她在她的手下只哆嗦着问:
  “你……你这是……”
  “我,我嘛,我要你的耳朵。”姑爸说。
  “你要……什么?”
  “耳朵,先要这一只。”
  “你……”罗大妈哆嗦起来,使姑爸无法下手。
  “你哆嗦什么,嗯?”姑爸说,“我不是割你的耳朵,是掏掏,仅仅是掏一掏。”
  罗大妈这才明白姑爸的用意。然而她还是心有余悸:人掏人的耳朵虽是常事,罗大妈也不一定就没挨过掏。但把耳朵交给这么一个半疯格魔的人谁也免不了心惊胆战,然而姑爸的耳挖勺还是剑出鞘一般亮在了罗大妈眼前。不容罗大妈再次躲闪,说时迟那时快,熟悉耳朵构造的姑爸早已将她的武器伸进了罗大妈的耳道。罗大妈终于怀着恐惧和愤懑接受了那武器。
  她摆布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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