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5)

2025-10-10 评论

  现在苏玮也许又是一个七折腾八折腾。没别的,伸开腿睡一觉,脑袋在中国,腿伸在美国。
  伸伸腿也许并不是享什么清福,不就是把椅子,谁也用不着羡慕。这一定是苏玮的回答,苏眉想。
  车子很快跑进了城,眼前有了许多的人和许多的车。一个老太太拎着几条带鱼兴高采烈地在便道上走;化妆品商店门口贴着黄纸黑字的醒目广告:“睫毛已到”;站牌下的人们涌下便道正期待着下一辆104或者108;一位闯了红灯的小伙子正跟警察“滞扭”。但是人们都脱去了棉衣显得步履轻快,尽管有人面带愁相儿面带焦急。
  这是一份实在的日子,人们还是需要实在。四星级饭店从来不属于任何人,那是过客们匆匆的驿站。人是那里的过客,但人不是光阴。“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谁的诗?上一句应该是“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对,李白的《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一个复杂的标题。逆旅,诸弟,春夜,光阴,过客,都像是与她们的别离不谋而合。
  车停了,这次不是红灯,响勺胡同到了。
  苏眉要去响勺胡同。
  付司机车费时她发现她的手包里有一个信封,里面是两百元兑换券和苏玮的一张字条。字条上说钱是让苏眉付车费和给婆婆买营养品的,她请苏眉代她看看婆婆。
  苏眉想,小玮这家伙。她掂量着这个“来历不明”的信封。
  她下了车,捏着信封站在胡同口想,是现在进去还是下次再来,虽然她早就作过现在进去的决定。
  她还是上了一辆开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
  下次吧。她想。

  1
  她跟她第一次见面就不愉快。
  妈说:“眉眉,叫婆婆。”她不叫,还把脸一扭,小黑脖子梗着,很直。
  一副不招人喜欢的样子。
  她是一九五七年出生,她的婆婆——也就是外婆,比她大半个世纪。她无法说清这个比她大五十岁的人为什么会惹她一肚子不高兴,她甚至想成心和她作对。那年她五岁。
  在五岁的她面前,婆婆显得格外高大,显得非常漂亮和气派。她那洁白细腻的脸、红润的双唇和夹杂了少量银丝的满头黑发,使她看上去比本来的年纪要年轻许多。她的体型偏瘦,却有一双秀气而又丰满的手:手掌短而窄,手指修长、溜圆,手背的皮肤还绷得很紧,看不见血管。她随便地扬起一只手,不断把微微弯曲的短发捋顺。她对五岁的她说:“个儿倒是不矮,就是瘦。”
  关你什么事。
  眉眉把脸转向妈。
  妈或许没有看见转过脸来的眉眉,她正坐在宽大的梳妆台前胡乱照镜子。镜台前有一只丝绒面子的杌凳,紫红。
  眉眉觉得妈现在不该照镜子,应该和她站在一起替她说话。不说她,说别的也行,这样婆婆就不会光注意她了。
  妈照起来没完,就像觉得镜子里的她比她自己好看似的。妈也在向后抚弄头发,头发没弯儿,很黑很密。
  “眉眉,把茶杯递给我。”婆婆吩咐她,仿佛试验她的智力。
  她进幼儿园时老师就这么试验她,让她认方块,认圆圈,还认红黄蓝白黑。现在婆婆让她认茶杯。
  她早坐了下来,妈旁边有个高杌凳,她两条腿离地悬着。
  茶杯用不着认。
  “要是整天坐着不动,倒也叫大人省心。”婆婆说,发现眉眉的不可造就。
  于是眉眉站起来。
  “叫婆婆。”妈可能注意到外婆和外孙女之间的什么了,不再照镜子。
  “婆婆。”她倒是叫了,声音很小,觉得这个称呼很难。叫,是为了证明她和婆婆之间没有什么,证明她没有不高兴。她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自己作这种证明。
  婆婆没有明确的答应,就开始笑话她的口音:“怎么和丁妈说话一个味儿?”
  婆婆笑出了声儿,嗓子格格地哆嗦着。妈也笑,但没声儿,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笑。
  她坐上了妈空出来的那个丝绒杌凳几乎要哭。她顺手从镜台上拿起一支眉笔(她以为是铅笔)背过手便使劲在丝绒面上乱画,她画得狠,想把那丝绒画个乱七八糟,最好再扎个窟窿。她们凭什么把她和一个没头没脑的丁妈往一块儿联,丁妈是谁?反正不是好人,不然为什么有人笑。她画了一阵就把那笔悄悄往杌凳底下塞,让你们永远也找不到。
  丁妈是妈小时候的保姆,家在虽城附近的农村。妈都上了大学丁妈才离开婆婆家,于是她们就突然扔下眉眉谈丁妈。妈说前几年还见过丁妈一面,背驼得厉害,两只手患着类风湿,还净打听大奶奶(眉眉自然不知道大奶奶就是婆婆)。后来没再见过面,兴许不在了。她们沉默一阵,好像都很怀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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