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黄昏,暮气笼罩着院子,青砖地上飘零着金子的星星点点,像黎明时天上的星。
司猗纹最知道那东西的来历,它们原本是庄老太太的体己,老太太过世前却不声不响地把它们交给了姑爸。司猗纹虽不贪财,却觉得老太太做得并不圆满。按说老太太过世,老太爷又不长于管家,家庭的重担过早地落在司猗纹肩上,那东西本该交给司猗纹的,老太太却背着司猗纹给了女儿。司猗纹每逢想起此事心里总有一丝不快,每逢家里经济拮据、入不敷出时,她就拿话儿点姑爸。
开始这缺心少肺的姑爸听不出司猗纹话里有话,只表现着真诚的糊涂。后来当司猗纹给她点透,说明她指的就是老太太那一把体己时,姑爸才涨红了脸。她红着脸对司猗纹说:“你不说清楚我还真有点儿糊涂,你是打听老太太那点儿体己?我这就去给你拿。”不一会儿,姑爸真把一个镶有白铜装饰的小匣子双手捧了出来。
“都在这儿。”姑爸说,“你自己看吧,我留这东西也没什么用项。”她一派从容大度。
姑爸走了,司猗纹手扶盒子久久不愿打开。她心中有几分暗喜,又有几分羞愧。喜在姑爸终于听懂了她的话,终于交出了庄家的“遗产”;只是她作为一个大家出身的嫂子,从小姑子手里指名要东西,毕竟有几分不自在。可谁让她肩上扛着这个家呢,她自己的私房还源源不断地填进庄家,小姑又有什么理由不为庄家做贡献?司猗纹原谅了自己。
她原谅着自己就去开那红木匣子。姑爸人粗心细,连开匣子的钥匙也交给了她。司猗纹用那把火柴大的小钥匙捅开锁,发现匣子里只有庄老太太的两块寿山石名章和一枚银顶针,并没有什么金戒镏。匣子里的东西使她少了羞愧,羞愧变成了气急败坏,她决定把那匣子给姑爸扔回去。她恼怒着自己的斤斤计较,又恼怒着姑爸的狡黠,托起匣子便走。她当着姑爸打开匣子说:“我能忍受你们庄家的穷日子,我忍受不了别人对我的奚落。赶明儿你当家算了,让老妈子找你要米面,让送煤的送水的找你要账。”
姑爸坐在近门,脸又涨红了。受了奚落的司猗纹脸却很白:“你就真那么糊涂?”她问姑爸。
姑爸“糊涂”着脸更红。
“装的。”司猗纹说,“糊涂,怎么不把老太太的金戒镏当铜钱捧给我?”
“什么金戒镏?”姑爸第一次表现出些惊异。
“老太太的金戒镏,落在你手里的金戒镏。”司猗纹说。
涨红着脸的姑爸,两腮也明显地垂下来。她微闭起眼睛开始养神。这是一个不准备再回答问题的表示。司猗纹最熟悉这种表示,每逢这时她便想出人间许多对这表示的形容。但这形容都有一种人身攻击的味道,比如“耍”,“耍了”。把“耍”用在小姑身上她又有些不忍心。她扔下姑爸,不自主地打量起她的房间,判断那东西的藏身之处。一件胖而矮的老式立柜,柜顶上两个飞毛奓翅的皮箱,一架有些走形的槟榔木梳妆台,似乎都有可能是那戒镏的藏身之处。她打量一阵,从姑爸房里走出来,心中最怨恨的还是生下她丈夫和这个小姑子的庄老太太。至于小姑子,由她去吧。她原谅了她,“耍”还是不能给她。
现在司猗纹眼前是那把鸡毛掸子,她努力回忆着掸子是什么时候戳在窗台上的。她佩服姑爸的智慧,又暗自埋怨自己没眼力,虽然她整天骂着别人没眼力。也许眼力对于人,永远是人的一个望尘莫及。最有眼力的人受骗都是被最没眼力的人把个“骗”扔在了你眼前。或者想骗人的人大都把那些骗人的好戏拿到你眼前去演。原来正常中都有不正常,不正常之中才满是正常。司猗纹只懂得盯住姑爸那些大柜、破皮箱,却放过了戳在眼前的那把掸子。早知那里的典故,叫它们叶落归根也比让姑爸疯疯癫癫地撒在当院强。如今虽然院子就在你的脚下,可那东西早已不再姓庄。
整个黄昏,虽然司猗纹死盯住院子,这院子却无人光顾。待到天完全黑下来,院子里才有了响动。在一只手电筒的照耀下,罗家到底出动了,他们弯腰弓背地有人照着有人捡着,如同人用梳子篦子对头的搜刮那么彻底。对院子一阵搜刮之后,他们互相耳语着回了屋。片刻,廊上就出现了罗大爷,他故意大声疾呼着二旗,又拐着弯儿让二旗叫出罗大妈说,明天就去上缴,不要交给街道,也不要交给二旗他们学校,要交就交牢靠。他却没透露哪儿牢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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