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71)

2025-10-10 评论

  庄家的那张麻将桌。
  前不久她曾亲手把它交了出去,谁知它竟像庄家一个流浪汉似的,在外边饱尝了人间的冷遇又返回了自己的家门。原来这些没有思想、但又不完全为人所知的木头家什就这样在人间循环周游着。此时司猗纹见到这位庄家的“老熟人”没有更多的伤感,她只是希望罗家也该像那些传说着的人们一样,为了从那里找出人间珍宝而将它卸开拆开劈开,劈个稀巴烂,然后当做碎劈柴每天早晨用它的粉身和碎骨去升火,去冒烟,让她不再看见它。
  罗家在廊下围住那麻将桌也热闹了一番。他们没有拆它、劈它,罗大爷把它翻转过来四脚朝天,敲击了一阵,内行似的估量着它的厚度和容积,又将那书本大小的用来放筹码的抽屉取下反复地掂量。当他们都确信不可能再有意外收获时,才扫兴着把它抬进了屋。
  三旗骂着罗主任废物,三旗只是拿脚踢那小抽屉,罗大妈从三旗脚下拾起了它。
  27
  司猗纹愿意让过去淡远得没有痕迹,愿意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司猗纹。这已经不是虚幻不是空想,她已经去向目不识丁的居民宣讲夺权了。现在一张麻将桌进院,却使司猗纹又成了过去的司猗纹。这张四面都有小抽屉的硬木桌子就像是司猗纹过去的一切的见证。交家具那天她最愿意把它交出去,可现在它又回来了,见证人又回来了。
  司猗纹从扬州怀抱咽了气的庄星回到家,公婆就正围在这张麻将桌前。他们在灯下看见庄星那张苍白的脸和司猗纹呆痴的眼神儿,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庄老太爷一把扯下桌上的绒毯,将刚刚搭好的牌撒了一地。他破口大骂司猗纹,骂她既是千里寻夫为什么不安分地守在丈夫身边,却抱着病中的长孙回北平;他说是一个女人的反复无常葬送了长孙的命。司猗纹无从解释那里的一切,只把庄星横抱在怀里低声抽泣。丁妈解释了一路的前前后后,说明孩子是突病在路上而咽气的,而司猗纹离开扬州也不是她的过错。
  庄绍俭也因儿子的死赶回了北平,并借此向父亲提议不再远离家门,要去天津谋职。庄老太爷仿佛故意要给司猗纹些难堪,马上就同意了儿子去天津的提议。
  庄绍俭客人似的在家住了几日,便去了天津。
  司猗纹每每回忆起那次庄绍俭在家的日子,只记得他似乎就做了两件事。一是和朋友围坐在那张桌前打牌,一是打牌之后对司猗纹的纠缠。司猗纹所以把那形容为纠缠,是因为她原本要拒绝他的,然而她还是在他的纠缠中接纳了他。庄坦就是在这次他对她的纠缠之后来到人间的。庄坦身上那所有的性格都证实了司猗纹在纠缠中的不情愿。
  这年,司猗纹的父亲司先生因公务的变化也举家迁往北平。他在响勺胡同的“勺头”购置了一处可观的宅院,并对赋闲在家的庄老太爷不断有所周济。庄坦的问世,司家对庄家的周济,又使司猗纹的地位在庄老太爷眼里有了变化,庄家的日子也开始灵活起来。然而庄老太太不久病故了,二公子庄绍安又娶太太又出洋留学,庄家的日子又出现了窘态。
  司家目睹亲家的拮据,主张庄老太爷卖了宅院,干脆搬到响勺胡同与司家同住,司先生愿意把一个规模不少的跨院送给庄家。
  司猗纹将父亲的意思传达给公公,庄老太爷权衡再三,终于带着窘态接受了亲家的邀请。但一住进司家的跨院,他便感受着一种寄人篱下的凄怆。相形之下司猗纹却自在起来,她不是坐着司家汽车和父亲一起听戏赴宴,就是与她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春游踏青。这一切的优越仿佛都是司猗纹有意展示给公公的,是对他那自视清高的无言的回击。庄老太爷在司家住得气闷住得羞恼,他将一切都归结为自己的背时和司家的北迁。以至于当亲家兴师动众地出面为他做六十大寿时,他却恼羞成怒地憎恨起司猗纹来。他开始在日记中一面感叹自己一面诅咒司猗纹,他用司姓的英文字头S来代表她。
  司猗纹无意中窥见了庄老太爷日记里对S的诅咒,她经过一大阵怒火中烧之后,便暗笑起公公那种既要面子又不甘清贫、既要自尊又经不住虚荣所惑的懦弱了。如果说从前司猗纹的确是全心全意为庄家的饱暖操心,那么庄老太爷的日记提醒了她,使她第一次想到为什么一定要助纣为虐呢?他是什么?他不过是这个家庭里一个没用的摆设,摆着,绷着。她只有藐视他。
  不久,司先生病故。司猗纹与刁姑娘之间为遗产展开了一场争执。原来那刁姑娘是个有心计的女人,过门不久便练得一手与司先生笔体相同的行书。她人丑字不丑,用这漂亮的字体伪造了一份遗嘱。遗嘱里说因司猗纹已出嫁,故司先生过世后财产应全部归夫人及次女司猗频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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