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秸垛(8)

2025-10-10 评论

  陆野明要挑水,沈小凤便来抢他的担杖。陆野明不让,骂她"腻歪"。
  陆野明洗衣服,沈小凤早已把自己的衣服排列了一铅丝。陆野明把沈小凤的衣服往旁边推推,沈小凤便尖叫着打陆野明的手。
  陆野明寻机和杨青说话,愤愤地也用"她"来反映着沈小凤的一切。杨青机警地问:"她是谁?"
  陆野明愣住了,这才发现自己也用"她"称呼起沈小凤了。
  杨青不再追问,只是淡淡一笑,对陆野明轻描淡写地谈着自己的看法:"她比我们小,我们比她大。人人都有缺点,是不是?"
  "我们"又感动了陆野明,"我们"又验证了她对他的信任。他的心静下来。只有杨青能使他的心安宁,占据他内心的还是杨青。
  然而在深深的庄稼地里,在奔跑着的马车上,在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动作中,在沉寂空旷的黑夜里,沈小凤那蛮不讲理的叫嚷、不加掩饰的调笑,却时常响在陆野明的耳边。她的雪白的脖梗,亚麻色的辫梢,推搡人时那带着蛮劲儿的胳膊,都使他不愿去想,但又不能忘却……她不同于杨青。
  他爱杨青,爱得不敢碰她,他讨厌沈小凤,讨厌了整整一个夏天。
  秋天了。
  大片的青纱帐倒下去,秋风没遮拦地从远天远地奔来,从裤脚下朝人身上灌。吹得男生们的头发朝一边歪,姑娘们绯红的面颊很皴。
  砍了棒子秸的地块儿被耀眼的铧犁耕过,使了底肥,耙了盖了,又种上了麦子。端村人闲在了许多。人们想起享受来。
  "会儿多不看电影儿了!"谁说。
  "请去!"干部们立时就明白了乡亲的心思。
  "请带色儿的!"谁说。
  "请带色儿的,不就他娘的四十块钱么!"干部说。
  过去,十五块钱的黑白片《南征北战》、《地道战》,在端村演了一次又一次。片子老,演起来银幕上净哗哗地"下雨"。但是村东大壕坑里还是以"二战"压底儿,早就变作包括邻村乡亲在内的电影场。坑沿蜿蜒起许多小路,坑底被人踏坐得精光。
  到底请来了带色儿的新片,花四十块钱端村还用不着咬牙。端村人自己过得检点,也愿意对邻村表现出慷慨。
  带色儿的电影使人们更加兴奋,许多人家一大早就打发孩子去外村请且(亲戚)。天没黑透,壕坑就叫人封得严严实实。人们背后是没遮拦的北风,坑里升腾起来的满是热气。
  大壕坑也给知青点带来了欢悦。这时他们也和端村人一样盼天黑,在壕坑里和端村人一样毫不客气地争地盘,和端村人一样为电影里哪个有趣的情节推打、哄笑……
  知青们踩着坚硬的黄土小道出了村,沈小凤提着马扎一路倒退着走在最前头。她拿眼扫着陆野明,学外村一个大舌头妇女说话。
  "哎,俊仙寻上婆家啦,你们知道吗?"
  "你怎么知道的?"有人问她。
  "我们队的事,当然我知道。"沈小凤说。
  "哪村的?"男生在挑逗。
  "代庄的。"
  "俊仙同意了?"
  "早同意了,一见代庄的人就低头。"
  "你看见了?"
  男生那挑逗的目的不在于弄清问题的结果,而在于对沈小凤的挑逗。沈小凤从那挑逗里享受着尽情,具体描述着俊仙的事。"就是那天下午,我们摘棉花。"沈小凤说,"歇畔时走过来一位妇女,看见我们就停住脚,脱下一只鞋往垄沟背儿上一摆,坐下说:'走道儿走热了,歇歇再走。'
  "俊仙问:'你是哪村的呀?'
  "那妇女说:'代庄的。'
  "俊仙脸一红,不问了。听出来了吧。"
  "听出来了!"有人大声说。
  "听出来就好。"沈小凤更得意起来。
  "后来呢?"男生又开始撺掇。
  "后来俊仙不问了,那妇女倒问起俊仙来。"沈小凤清清嗓子,"哎,你们群(村)有个叫俊仙的呗?我们大侄至(子)大组(柱)寻的是你们群(村)俊仙。我细(是)他大娘。我们大组(柱)可好哩,大高个,哑(俩)大眼,可进步哩,尽开会去。你们群(村)那闺女长得准不蠢,要不俺们大组(柱)真(怎)么看桑(上)她咧?"
  沈小凤讲着讲着先弯腰大笑起来,大笑着重复着"大高个、哑大眼……"
  笑声终于也从知青群里爆发开来,男生回报得最热烈,有人用胳膊肘冲撞陆野明。女生们也笑,但很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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