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血(107)

2025-10-10 评论

    他说:“你笑啥咧——”
    说完去拍她的额头,他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他叫了一声,便僵僵地立在了那里。
    她去了,她在梦中去了,她是微笑着离他而去的,她在梦中梦见了什么,他真想问问她。他慢慢地蹲在了地上,伏下头,呜呜地哭泣起来。他这次哭得很痛快,也没有责备自己,她去了,没有人能够看见他娘儿们似的哭泣。
    她真的去了。
    她伴着他走出了丛林。
    她伴着他走过了怒江。
    她伴着他走过山海关。
    她伴着他度地了许多个春夏秋冬。
    她伴着他一直到老。
    ……
    她离开了他。
    他为这一切哭泣着。
    六
    又是一个下雪的季节。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着,白了墓地,白了这一方世界。
    他一大早就起来了,提着扫把在扫着这片墓地。
    “沙沙——”
    “沙沙——”
    墓地一点点地显露出来,很快又被飘舞的雪花覆盖了,他仍在不停地扫着。
    “沙沙——”
    “沙沙——”
    他一边扫一边自言自语:“你说我咋就老做梦哩,咋就走不出那个梦哩。”。
    他这么说过了,听见没人回答,他清醒了过来,呆呆地伫立在那里,突然,眼泪就流了下来。
    半晌,他又在扫。
    “沙沙——”
    “沙沙——”
    一声又一声。
    他的背更驼了,腰更弯了,雪落满了他的身上,厚厚的,沉沉的。
    “这雪,咋就下个没完没了呢。”
    一股风把他刚说出的话吹散了,随着雪花零零散散地飘向了墓地。
    后来,他就坐了下来,伴着墓地,伴着白雪。
    他的目光从一个又一个墓上扫过,一个又一个。这么多年了,他不知望过多少遍了,他对它们倾诉过,倾诉过那片丛林,说过留在丛林里的弟兄,多少年过去了,他一直在说着,在心里说着。
    昨夜,他做了一夜的梦,梦当然离不开那片丛林,李双林、牛大奎、童班副、刘二娃、姜小子……他们一个又一个向他走来。他们围住他说:“回家吧,营长,你带我们回家吧。”
    他们还说:“我们在这里水土不服哩。”
    他们又说:“我们想家哩,想家乡的雪,想家乡的雨,想家乡的春夏秋冬。”
    后来他的梦一下子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都离开了他,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了,但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营长,你不管我们了?”
    “营长,我们一直向北走,咋就走不到头呢?”
    “营长,我们饿呀——”
    “营长,我们实在走不动了。”
    “营长,我们想家呀——”——
    他听着他们的一声声呼喊,他哭了,很起劲地哭,哭着哭着就把自己哭醒了。
    醒来之后,梦境里的一切,依仍在眼前浮现,仿佛他仍在丛林中,仍在梦中。
    雪下着,纷纷扬扬的。
    他坐在墓地里,他已成了一个雪人。
    他眼前的丛林依然清晰可见,眼前飘舞的不是雪,而是无边无际的丛林,一支踉跄的队伍,行走在丛林里,他们在向北方走,一直走向北方。
    北方是他们的家园。
    北方是他们的归宿。
    他走在弟兄们的中间,他们一直在向北。
    雪飘着,下着,纷纷扬扬的。
    他坐在雪中,成了一尊雕像,他在白雪中永恒地守望着,他在等待弟兄们的灵魂走进故乡的风雪里。
    雪就越下越大了,这是弟兄们的灵魂么?
    这是弟兄们的哭泣么?
    这是弟兄们思乡的歌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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