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木像一般的跑在几乎已经挤不进门的教堂外面,背着我,面向着里面的圣母,直直的安静的跪着,动也不动,十几分钟过去了,我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他们的姿势一如当初。
米夏偷偷上去拍这两人的背影,我看得突然眼泪盈眶。那做丈夫的手,一直搭在他太太的肩上。做太太的那个,另一只手绕着先生的腰。两个人,在圣母面前亦是永恒的夫妻。
一低头,擦掉了眼泪。
但愿圣母你还我失去的那一半,叫我们终生跪在你的面前,直到化成一双石像,也是幸福的吧!
我独自走开去了,想去广场透透气,走不离人群,而眼睛一再的模糊起来。
那边石阶上,在许多行路的人里面,一个中年男人用膝盖爬行着慢慢移过来,他的两只手高拉着裤管,每爬几步,脸上抽筋似的扭动着,我再低头去看他,他的膝差哪里有一片完整的皮膏——那儿是两只血球,他自己爬破的一瘫生肉,牛肉碎饼似的两团。
虽然明知这是祈求圣母的一种方式,我还是吓了一大跳,哽住了,想跑开去,可是完全不能动弹,只是定定的看住那个男人。
在那男人身后十几步的地方,爬着看上去是他的家人,全家人的膝盖都已磨烂了。
一个白发的老娘在爬,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在爬,十几岁的妹妹在爬,一个更小的妹妹已经忍痛不堪了,吊在哥哥的手臂里,可是她不站起来。
这一家人里面显然少了一个人,少了那个男子的妻子,老婆婆的女儿,一群孩子的母亲——。
她在哪里?是不是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是不是正在死去?而她的家人,在没有另一条路可以救她的时候,用这种方法来祈求上天的奇迹?
看着这一个小队伍,看着这一群衣衫褴褛向圣母爬去的可怜人,看着他们的血迹沾过的石头广场,我的眼泪迸了出来,终于跑了几步,用袖子压住了眼睛。
受到了极大的惊骇,坐在一个石阶上,硬不在声。那些人扭曲的脸,血肉模糊的膝盖,受苦的心灵,祈求的方式,再再的使我愤怒。
愚蠢的人啊!你们在求什么?
苍天?圣母马利亚,下来啊!看看这些可怜的人吧!他们在向你献活祭,向你要求一个奇迹,而这奇迹,对于肉做的心并不过分,可是你,你在哪里?圣母啊,你看见了什么?黄昏了,教堂的大钟一起大声的敲打起来,广场上,那一小撮人,还在慢慢的爬着。
我,仰望着彩霞满天的穹苍,而苍天不语。这是一九八一年的墨西哥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由墨西哥飞到宏都拉斯的航程不过短短两小时,我们已在宏国首都“得古西加尔巴”(Telgucigalpa)的机场降落了。下飞机便看见扛枪的军人,虽说不是生平第一次经验,可是仍然改不掉害怕制服的毛病。对我看制服象征一种隐藏的权力,是个人所无能为力的。
排队查验护照时,一个军人与我默默的对峙着,凝神的瞪着彼此,结果我先笑了,他这也笑了起来,踱上来谈了几句话,心表便放松了。
那是一个寂寞的海关,稀稀落落的旅客等着检查。碰到一个美国人,是由此去边境,为萨尔瓦多涌进来的难民去工作的。
当这人问起我此行的目的时,我说只是来做一次旅行,写些所闻所见而已。在这样的人面前,总觉得自己活得有些自私。
我们是被锁在一扇玻璃门内的,查完一个,守门的军人查过验关条,就开门放人。
当米夏与我被放出来时,蜂涌上来讨生意的人包围了我们。
有的要换美金,有的来抢箱子提,有的叫我们上计程车,更有人抱住脚要擦鞋。
生活的艰难和挣扎,初入宏国的国门便看了个清楚。我请米夏与行李在一起坐着,自己跑去换钱,同时找“旅客服务中心”,请他们替我打电话给一家已在书上参考到的旅馆。
宏都拉斯的首府只有四五家世界连锁性的大旅馆,那儿设备自然豪华而周全。可是本地人的客栈也是可以住的,当然,如果付的价格只是十元美金一个房间的话,也不能期待有私人浴室和热水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