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谜在六年以后终于解开了。不知为什么我后来在纪念馆一角阅读烈士的材料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坦率地说我并没有为尹成之死感到悲哀,只是感到庆幸,我不知道尹成是怎么跑到朝鲜去打美国鬼子的,让我感到庆幸的是尹成终于完成了他的夙愿,尹成终于死在了战场炮火之中,对于我的朋友来说,他是死得其所了。坦率地说我真是为尹成感到骄傲,我刚知道他隐姓埋名参加了志愿军,尹成总能创造奇迹,我一时无法查考这奇迹是如何出现的,但他去朝鲜打仗用了我的名字,这简直让我受宠若惊,我想没有一件事比它更能说明我们的友谊了。
有关烈士李小牛——不,应该说有关烈士尹成的文字材料非常简短。材料中说尹成死于著名的白头山战役,尹成为了掩护战友用身子堵住了一座碉堡的枪眼。唯一让我怅然若失的就是这段文字这不仅过于简短,而且许多地方都错了:譬如尹成的籍贯写成了我的老家夹镇,尹成明明是山东人,我老家夹镇又怎么能承受这样的荣誉?譬如尹成的年龄在材料中是十九岁,我记得尹成在夹镇那年就是十九岁,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是十九岁呢?当然我后来很快就想通了,这种错误不能归咎于整理材料的人,那个文书或者宣传干事又怎么知道烈士李小牛就是尹成呢?他也许根本就不认识尹成,又怎么知道尹成在夹镇的那段故事呢?
尹成留下的所有遗物是一只军用帆布包,我打开帆布包时一只军号訇然落地,一只像黄金一样烟烟闪亮的军号落在我脚下,还散发着战场特有的焦硝味。我拾起军号走到了纪念馆外,我举起军号对准太阳,看见整个天空整个世界都是金黄色的,我听见阳光震动了空气,空气吹响了军号,然后我所熟悉的尹成的军号声响彻了城市的上空。我模仿我的朋友尹成,举起军号对准太阳,我看见的就是太阳,还有太阳周围金黄色的灼热的天空。
审讯员看见城墙事件的嫌疑人扒着门框向他们张望,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是从游泳池里被拉出来带到这儿来的,少年的头发尚未干透,一撮头发凝成两股,像一把剪刀架在额头上,他的游泳裤是用两条红领巾拼接而成的,还在往地上滴水。审讯员注意到少年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他的细长的手臂和双腿有点发颤,看来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叫什么?
鼻涕。
没问你的绰号,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
李达生。没人叫我大名,他们都叫我鼻涕,连我爸妈都叫我鼻涕。
在哪个学校上学?
红旗中学呀,现在放暑假,我们都没上学。
我知道现在放暑假,你不准废话,问你什么答什么,懂了吗?
我懂了,我不说废话。
好,往前面坐一点,不,不是挪屁股,挪椅子,你怎么这样笨?你们这些小流氓,脑子都比猪还笨。
小流氓。少年低声地嘟囔了一句,我不是小流氓。
你不是小流氓谁还是小流氓?咦,难道你是五好生吗?
我不是。少年在椅子上扭着身子,他的眼睛躲闪着审讯员嘲弄的目光,看着地上的一滩水迹,他清了清喉咙,低声说,去年我差点当上五好生,我怕他们笑话我,考试故意不好好考。为这事王连举还找我谈话了,我不骗你,骗你是狗。
哪个王连举?
我们班主任呀,那也是绰号,我们学校的老师每人都有绰号。
好了,不准再说废话了。现在我问你,是你从城墙上扔那块石头的吧?
少年偷偷窥望了审讯员一眼,他垂下头,不说话,他用手指在自己的膝盖上写着什么字。
现在不敢承认了?你们这些小流氓就是这个孬样,敢做不敢当。
我就扔了一块,我没想到正好砸在他们头上。
为什么要扔石头?
我不知道。猫头他们让我扔的,我上他们的当了,他们让我扔,自己却不敢扔。
你没有脑子?他们让你扔你就扔了?你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扔石头会把人砸死?
我没想到那些事。他们在城墙下面,我以为我们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们,我没想到会出人命,要是知道会出人命我就不敢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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