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与棋(60)

2025-10-10 评论

    那天纪太太从亲戚家回来,看见药店门口聚集了一堆人,一堆人不去抓药,只是站在那儿交头接耳的,纪太太当时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后来一个店员向她详细叙述了邹嫂卷起的风波,纪太太听着听着心就沉下去了。她没说什么,默然走进店堂,纪太太且怨且恨地望着药店的每一只箱屉和每一个店员,最后她说,打烊三天,把店里所有东西擦洗三遍,用开水擦洗三遍。纪太太拖着沉重的脚步往楼上走,突然又想起什么,回过头对店员们说,人也得好好地洗,这三天里你们天天都得去澡堂,去澡堂好好泡一下。
    十味堂药店连续三天闭门打烊,第四天药店恢复营业,过往行人都注意到了药店门口的一张红纸告示,告示上的一排大字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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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店没有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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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站在告示下朗朗地念出了声音,念完了探头朝药店店堂里望了望;店堂里窗明几净,数不清的草药丸药的清香扑鼻而来,女主人纪太太穿着一件充满喜气的红锦缎旗袍,正用药剪小心地剪碎一枝枝桔梗,几个店员则捧着白纸把桔梗未归拢了,归拢了放进一只抽屉。
    药店的早晨给人以美好繁荣的印象。后来来了一个满面尘土的乡下姑娘,挤进人群看那张告示,她说,我不认识字,那红纸上写的什么呀?有人又大声地把那排字念了一遍:本店没有霍乱。
    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姑娘咯咯笑起来,她说,这家店里肯定是有霍乱了,我在他们店里做过佣人,我知道他们的药也染上了霍乱!
    姑娘说完就像一阵风似地跑了,人们都惊异于她对药店如此大胆的诽谤,有人说,这疯姑娘好面熟!却想不起来她是谁。
    十味堂的衰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在瘟疫蔓延的季节,死亡近在咫尺,所有的人都已经乱了方寸。十味堂的女主人纪太太后来在药店旁边也开了间棺材铺,但霍乱病菌慢慢飞离了小城,死人少了,棺材生意便做不下去,纪太太一气之下关了棺材铺的门,几口质地上好的棺木都廉价地卖给别人做了寿材。这笔蚀本买卖使纪太太大伤元气,秋天的时候有个东北人背着一袋人参来药店,竟然被纪太太推出了药店的门。那东北人不明就里,他说,纪太太你在生谁的气呢?我的参是最好的长白山干参,你不要拉倒,凭什么推我呀?纪太太说,谁生你的气了?我是在生霍乱的气!
    纪太太说了一句实在话,没有什么比霍乱更令人忌恨的了,死人暂且不说,活人的生计也被它搅得乌烟瘴气的。到了秋天,小城复归平安,但街头巷尾甚至空气中都充溢着一种长吁短叹的声音,有人说那是死人的魂灵与活人在一起叹气,死人和活人都在生霍乱的气。

    此人姓蒋,叫蒋什么生的,到底叫蒋什么生却很少有人知道。我们大家都叫他酒桶,我有个同学猫头应该称他为舅舅的,有一次我看见猫头在酒桶家的窗前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嘴里喊着,酒桶,酒桶,外公让你今天不要喝酒,外婆说你夜里要给舅太公守丧,酒桶,你听见了吗?你不要忘啦!
    此人浓眉大眼,身材也极其魁梧,除了走路时暴露出左右肩膀一高一低的缺点,他几乎可以跑到电影里扮演任何一个游击队长或侦察员的角色,而且每逢他饮酒归家时我们就看见一个像刚从电影里冲出来的人,面若鸡冠,手执一根皮鞭——这条皮鞭我们至今不知它的用途,是马鞭还是牛鞭或者是别的什么鞭子,就连酒桶自己也不知道,酒桶一边剔牙一边打嗝,走过电线杆时就对准它。啪地甩开他的皮鞭,走到公共便池那儿,酒桶总是记着顺便撒一泡尿,酒桶一边撒尿一边放声高唱:穿林海,跨雪原,我气冲霄汉……
    当我们谈到老家故里,当我们说起酒桶这个人时难免会有文过饰非的地方。假如我们这样谈及酒桶,有个人肯定会愤愤地跳出来大骂一声,放屁,你们根本不知道,酒桶是个什么东西!那个人可能是幼儿园的李曼芬,也可能是杂货店的店员来娣,她们一听到别人夸奖酒桶相貌堂堂,就会忍不住地发出一迭声冷笑,有时候看见来梯那种揪心沥胆的样子,你简直害怕她会休克过去。
    我们知道酒桶与李曼芬结过婚,与来梯也结过婚,还有一个女儿。那两个女人提及她们的前次婚姻就是满脸苦大仇深的表情,这样没什么意思,我们可以不去理呼她们.李曼芬也好,来娣也好,她们毕竟只是酒桶的前妻,她们现在也没有什么理由对酒桶指手划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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