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确定我哥哥是健忘还是故意抵赖。往事都一样蒙着岁月的灰尘,有的部分清晰,有的部分模糊,就看风吹过后灰尘是越积越厚还是悄然消失了。我哥哥的态度起初让我吃惊,最终却是令我感到轻松的。既然他已经把那年夏天在白铁铺发生的事情忘了个精光,我何苦非要对一次青少年时代的恶行耿耿于怀呢?我们兄弟俩的感情一直很好,不仅如此,在许多事情上我们是同盟,比如对待家里的那些破烂,母亲怎么也不舍得扔,谁扔就要跟谁拼命的样子,而我们兄弟俩经常在一起密谋,如何让那些破烂自然而必要地消失,又不伤害母亲的感情。
消灭旧水壶的事情是我干的。有一天我在厨房里帮母亲准备未婚妻第一次登门的晚餐,我母亲的目光落在那把水壶上。春生,去烧点水。在母亲的命令发出之前,我突然感到了一种极度的冲动。我冲出门去,骑上车到百货商店买了一把新上市的不锈钢水壶。回家后我就把那把黑糊糊的旧水壶沉到了护城河里,母亲追在后面骂我,我不管,我蹲在河边的石阶上,看见沉重的旧水壶坠入深水时泛出了无数的水泡,我感到自己沉浸在某种残酷的享受中。说起来奇怪,人们对特定事物的恐惧其实可以找到解决的途径,有时只是举手之劳,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怕水壶烧开水的声音了。
铁路穿过城市北端,城市北端的五钱弄就躺在铁路路坡下七八米远的地方,附近有一条河,河上架着一座铅灰色的大铁桥,火车驶过时铁桥会发出一种空旷而清脆的震荡声。五钱弄的居民多年来听惯了这样的声音,在尖厉刺耳的火车汽笛声中,邻居们在门前的谈话突然变成互相叫喊,为的是让别人听清他对天气或者腌制萝卜干的见解。有时从铁路上会传来某种阴暗的残酷的消息,大凡都是关于死人的事。谁都知道铁路除作为神奇的交通工具外,它也是一部简单而干脆的死亡机器。
桥下吊死了一个男人。晒萝卜干的女人端着竹匾走过狭窄的五钱弄,沿途散布着这个消息。三十来岁的一个男人,现在还吊在桥架上,你们去看吧。晒萝卜干的女人端着竹匾边走边说,是用裤带吊死在桥梁上的,你们去看千万别看他的脸,吊死鬼的脸是最吓人的。
许多妇女和孩子从家里匆忙跑出来,并且已经有人在五钱弄的石子路面上沙沙地奔跑,往大桥下面集结。剑放学走到弄口时与那群人撞上了,无须打听什么,剑就意识到铁路上又发生什么事了,于是剑就摇晃着他的书包跟他们往大铁桥下面跑。
桥洞下可以容人的地方只是狭长的一条,所以剑这回不能挤到最前的位置上去了。桥洞的两侧已经挤满了观望的人群。剑除了看见一片黑漆漆的活人的头部,什么也看不见。有人指着从桥架上垂下的一截蓝布条说,就是那条裤带。剑踮起脚尖向上仰望,果然看见一截蓝布条挂在铁架上,桥洞里的风吹拍着它,它正在向一端慢慢地滑落。快掉了,快掉到河里去了。剑大声地告诉人们,但没有人注意他的发现。围观者们关心的似乎只是死者的面容和身体。剑往河岸边退了几步,仰着头更专注地盯着铁桥架上的蓝布条,他看见它在风中弯曲起来,布条的两端扭结在一起,然后突然地抛开,其中偏长的一端又继续向下坠落,另外一端却在轻盈地浮升。剑莫名地觉得紧张,他看见蓝布条像一根枯枝断离树木一样,无力地坠落下来,它在空中滞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一秒钟。剑发出了一声怪叫,他拍打着书包高喊道,掉了,掉进河里了。
人们都回过头注视着剑,剑的脸涨得通红,他显得局促不安。你在后面瞎叫什么?有人不满地责问剑。剑就指着河面上的那截蓝布条说,掉下来了,你们看它在河里漂呢。围观者们草草地浏览了一遍肮脏油污的河面,又转过脸面向桥洞里的死者了,似乎没有人对那截蓝布条感兴趣,剑的发现仍然显得多余而微不足道。
剑在人群后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捡起了岸边的一根树棍,弯腰蹲在河边打捞水面上漂浮的蓝布条,蓝布条的漂浮毫无规则可循,忽东忽西,忽走忽停,剑的打捞因此很困难,但是剑很有耐心,他抓着树棍沿河追寻蓝布条时听见有人正在议论那个陌生的死者。
为什么要吊死在铁路桥洞里呢?躺在火车轮子下面不是更干脆吗?一个邻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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