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119)

2025-10-10 评论

      炉子上还留着小火,一锅粥冒着新米的香气,桌上有切好的咸鸭蛋,还有一盆榨菜丝。她坐下来喝粥,忽然觉得这个早晨,其实很好。她和柳生在一起,其实没什么不好。他们未经恋爱,未经婚礼,未经相处,竟然像一对恩爱夫妻那样默契了,他在天井里晾衣服,她在厨房里喝粥。她咬了一口榨菜,说,滑稽,真滑稽。怎么不滑稽呢?这是她想象过很多次的家庭生活场景,这是她心目中女人最起码的幸福,她曾经以为驯马师瞿鹰会给她这幸福,她曾经以为庞先生会给她这幸福,她曾经遇见过几个心仪的男人,问过他们相似的问题,你以后会不会为我熬粥?你以后愿不愿意为我洗内裤?他们都作出了郑重的承诺,到头来,承诺者已经不见踪影,为她准备早餐的男人,为她洗衣服的男人,竟然是柳生,这怎么不滑稽呢?
      她还想去盛一碗粥,正要站起来,觉得腹中的胎儿突然动了。胎儿踢了她一下,轻轻的一下,从左侧移向右侧,又是一下,这次踢得有点重了,她甚至看见了睡裙面料随之发生的颤动。像是被施了魔法,她僵坐在椅子上,说,滑稽,你怎么会动了?
      柳生来到厨房,看她端着一只碗发愣,问,怎么了?你不爱喝粥?她说,不是粥,是孩子,活了,他已经会动了。柳生说,你又看不见孩子,怎么知道他活了?她放下碗,手按腹部,追随着胎儿那只调皮的小脚,他在我肚子里,我不知道谁知道?她说,这是他的小脚,他的小脚,在踢我呀!
      惊喜持续了几分钟,胎儿安静下来,她也冷静了。她的脸色看起来很凝重,问柳生,才五六个月大,怎么会蹬腿了?我怀的会不会是怪胎?柳生对她挤了挤眼睛,说,孩子是不是怪胎,要看他爹是人是鬼。她说,我都要愁死了,你给我正经点。柳生的表情一本正经,我怎么不正经了?我在说遗传说基因呢,你认识东风吗?东风他爸爸左手有六根手指,东风的左手也是六根手指!还有阿六,阿六他爸是鹰钩鼻,阿六也是鹰钩鼻,两个鼻子钩得一模一样!她说,那你呢?你的遗传基因怎么样?你以后要是有了儿子,也是强奸犯?柳生被她呛得尴尬,不敢说话了。她垂下头,手指缓缓越过腹部的山峦,指尖渐渐颤抖起来,孩子一动,我怎么害怕了呢?她说,你听没听见那个护士的话?我后天去医院,不是去做手术,是去杀人了。
      柳生捂住嘴拍一下,意思是他拒绝说话,看她的目光还在逼问,一摊手说,你别这么瞪着我,又不是我的孩子!要不要孩子,爹妈拿主意,爹是鬼,妈好歹是人,妈自己拿主意。
      我心里乱,我请你给我拿个主意呢?
      这主意,我不敢替你拿。柳生说,横竖左右都是错,你又不信任我,我出什么主意,最后都落个骂名。
      她用异样的眼神盯了他一眼,开始继续喝粥。客堂里电视开着,是甲A联赛的录像,有个狂喜的声音在高喊,进了进了一记世界波终于进球了!她说,吵死了,只有你这种人,还有胃口看中国的足球,去关掉电视,现在,轮到我跟你谈谈了。
      柳生狐疑地跑过去关了电视,回来看着她的表情,忽然有点紧张,我们谈心不用这么隆重吧?随便点好,你现在一张嘴管两个人,喝粥不够饱,我出去给你买点肉包子回来吃?
      他要跑,被她用力一拽,拉回到椅子上了。你坐这儿,我先要咨询你一件事。她的目光直射在他的脸上,闪闪烁烁的,人人都说我是公共汽车,你觉得我是公共汽车吗?
      咨询这个啊?柳生讪笑起来,豁达地说,你要是公共汽车,我就是公交司机,哈哈。哈哈。
      说得好。她的表情看不出来是恼怒还是悲壮,她的手指沿着碗沿转圈,微微有点颤抖。我是公共汽车,你是公交司机,我们不正好是一对吗?她突然说,现在你听好,问你第二件事了,我这辆公共汽车,你要不要开?
      他一愣,脸陡然红了,连连摆手,我那是开玩笑的,白小姐,你千万别认真。
      你不认真我认真。她说,我认命了,没有什么好日子在前面等我了,我想好了两条路,第一条路是留下孩子,让孩子陪我,第二条路要问你,我如果把孩子拿掉,你陪不陪我?
      陪?陪是什么意思?他的脑袋撞在橱柜上,里面的锅碗瓢盆震颤起来,他用手捂着后脑勺,怯生生地看着她,这个陪,到底是做老公,还是做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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