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123)

2025-10-10 评论

      她从楼梯口探了下头,看见他乌黑的手里抓着一朵睡莲。他说,不知从哪儿飘来一朵莲花,你不是喜欢花的吗?她说,是啊,怎么不喜欢?但她僵立在那里,不敢轻率地下去,偷偷瞄他的胳膊。他的身上闪烁着一层釉彩般的古铜色光芒,右臂用毛巾刻意地包住了,于是她只看见左臂上的刺青:君子。她迟迟不下阁楼,他的神情有点窘,夹杂着些许失望,随手把莲花放在桌子上,一朵莲花而已,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扔了。
      她带着剪刀下去,接过了那朵半开的红色的睡莲,不知怎么想起当年水塔里的夕阳之光,眼睛顿时湿了。她把睡莲捧到厨房,找了一只汤碗装满水,睡莲便浮在碗里了,半开半合,欲言又止的。隔着厨房的窗子,她看见保润一手捂着内裤,一手拿着西服套装,往他父母的房间里钻,嘴里嘀咕道,对不起,我要换一下衣服。她听他推开了他父母的房门,吱呀一声,门销从里面插上了。她感到安心,晃了一下汤碗里的睡莲,大声问,你还要不要回来捞了?还要捞你爷爷的魂吗?
      不好捞,也不方便捞。他在房间里迟疑了一下,说,干脆不捞了,我爷爷那魂不值钱,沉在河里也好。
      那恰好是她的愿望,但她不敢轻易表态,问,让你爷爷的魂沉在河里,你真的忍心吗?
      我是为他好。房间里的保润似乎在拉抽屉,他说,我早总结出来了,我爷爷为什么那么长寿?因为没魂。没魂他长寿,没魂他太太平平的,非要找那魂,不是催他上西天吗?
      她笑出了声,捂着嘴,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爷爷疯疯癫癫的,还那么长寿,你不嫌拖累你吗?
      不嫌拖累。疯爷爷也是爷爷,好歹是亲人吧。大房间里面窸窸窣窣的,抽屉和橱柜的门交替发出响声,保润不知怎么咳嗽起来,等到咳嗽平息了,她听见他突然问,我爸那条衬裤呢?灰色的,一直放在衣橱里的,怎么找不到了?
      一条衬裤。一条死人留下的衬裤。她想起柳生那天半夜借宿的细节,脱口而出,你爸爸的裤子,让柳生穿走了。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嘴快,但是,后悔来不及了,门那边一片死寂。大约过了五分钟,保润从他父母的房间里出来,西装革履,头发已经干了,他的脸色看起来很阴沉,透出一股肃杀之气。她懊丧地守在门边,还想解释什么,还想弥补什么,注意到他的条纹领带有点歪斜,像是遇到了救星,你领带怎么像根麻花?歪了,不好看的。她动手去替他整理领带,啪的一下,手被保润甩开了,保润怒喝一声,婊子,别碰我的领带!
      后悔来不及了,她清晰地看见他眼角的一滴泪花。她看着保润往门口走,想解释,甚至想再挽留他一会儿,无奈她说不出口,隐隐觉得那样的澄清,一半是事实,另一半像谎言。他的泪水使她惶恐。她跟着他走了几步,不知道该如何告别,干脆倚着墙,看他慢慢地拉开大门,她说,你心情不好,去多喝几杯吧,一醉方休。
      来自香椿树街的光线投在保润的黑色皮鞋上,有一片三角形的光亮忽隐忽现。保润垂首站在门缝里,看着自己的鞋尖或者裤管,过了两秒钟,他突然回过头对她笑了笑,他说,我喝多少酒你明天就会知道的,你等着。
      她打了个寒噤,依稀觉得门外的街道上时光倒流,发出恐怖的巨响。这个瞬间,她又听见了保润十八岁的嗓音,她又看见了保润十八岁的眼睛。
      

  半夜的时候,天井里响起了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不停地往地上泼水,哗啦啦,哗啦啦,泼得耐心,遵循着一种稳定的节奏。她在楼梯上犹豫了半天,还是不敢下去察看,对着天井虚张声势地喊了几声,谁?干什么的?我是孕妇!很奇怪,她一喊,天井里里的水声明显弱了,潺潺地响,听起来像是漏雨管里的流水了。她不知道香椿树街的鬼魂是否真的不惹孕妇,她开着灯,手里抓着剪刀,不敢睡,但白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太累了,终究没有敌过浓重的睡意。
      迷迷糊糊之间,她又梦见了祖父。祖父坐在屋檐上,两只枯瘦的脚垂在她窗前,月光照着他乌黑肮脏的脚趾,脚趾间有水滴源源不断地坠落下来。她用剪刀去敲祖父的脚趾,你怎么又上屋顶了?下去,下去,你不下去我就剪你的脚趾。祖父不怕她的剪刀,他坐在屋檐上哭泣,姑娘,把手电筒还给我啊,你为什么要把我的魂扔到河里去?你把我的魂还给我,我就下去了。她在梦里记起保润的话,劝导他说,你别不知好歹,没有魂你才那么长寿的,你的魂,还是沉在河里好。祖父说,我不要那么长寿,没有魂活着也是受罪,我受了一辈子罪,就指望下辈子好,你把我的魂沉到河里去,我下辈子就是一条鱼,我苦了一辈子,难道就为了下辈子做一条鱼吗?姑娘,你行行好,把我的魂还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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