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保润看见她在锅炉房打开水,鼓起勇气,对着她的背影打了个招呼,喂!她转过身来,你在叫谁?谁是喂?保润不得不退后一步,叫你呢,我们见过的,我多一张电影票,去看电影吗?她先是粲然一笑,扭过脸去想了想,再回头,已经是一副受辱的表情了。你见过的人多了,她说,见你妈妈最多吧?带你妈妈一起去看啊。
她的无礼,已经成为了个性,或者习惯。保润不知道柳生到底用了什么诀窍,做了这女孩的老大。这是一个灼热的谜团。保润解不开这个谜团。有一天柳生跑到男病区的楼外,高声大嗓地把保润喊下了楼。他告诉保润,承诺可以兑现了,看电影的事,都安排好了。仙女答应跟他去看一场电影,只不过有几个附加条件,必须在井亭医院以西三百米的汽车站接她,必须去工人文化宫,必须看进口的爱情片,看完电影必须带她去滑一场旱冰。
保润对这些附加条件有点反感,嘀咕道,去看一场电影,又不是去结婚,哪来这么多麻烦?柳生皱起了眉头,这怎么是麻烦?人家这是给你机会,她贪玩你就陪她玩,玩得越多,你的机会不是越多吗?保润认真地问,有什么机会?柳生发出一声怪笑,拍拍保润的肩膀,你跟我装傻呢?你想要什么机会?你想要什么机会,就去创造什么机会么!
剩下的一个细节让保润有点担心。是滑旱冰的花销。以前他去过文化宫的旱冰场,有人偷旱冰鞋,文化宫方面严防顾客的偷窃行为,旱冰鞋的押金贵得离谱。保润手头拮据,所以他问柳生,你知道旱冰鞋现在押金多少钱?柳生看出他的尴尬,你是没有钱吧?没有魄力是大事,没有钱是小事,要不,我先借你点?保润爱面子,涨红了脸说,谁说我没钱?钱算个屁,我妈的小盒子里最近很多钱,她不给我钱,我就自己拿。
那天的天气不好,天空阴沉,郊区公路上小雨霏霏。他看见仙女头上戴着一个手帕叠成的帽子,站在公共汽车的站台上。她穿一件白底小红花的衬衣,蓝色牛仔短裙,背着个硕大的书包,远远地看过去,是一个候车上学的女学生,打扮寻常,但仍然美丽。他还是头一次在医院之外看见仙女,莫名其妙地胆怯了,自行车在公路中央打了几个圈,终于滑向汽车站台,去工人文化宫?他说,上来吧。
他记得很清楚,仙女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她毫不掩饰对一辆半旧自行车的嫌弃。骑个破自行车去工人文化宫?开国际玩笑,屁股都要颠碎的。她用一种受骗的眼神瞪着保润,闹了半天,你没有摩托车的?你没有白头盔的?
保润愕然,什么摩托车?什么白头盔?
你不是罗医生的儿子?你到底是不是?你家的摩托车哪儿去了?还有头盔,早就说好的,我要戴白色的头盔!
原来还有更多的稀奇古怪的条件。保润知道柳生玩了鬼,她不是受了骗,就是认错人了。保润又羞又恼,赌气宣称他不是罗医生的儿子,是罗医生他爹。保润说,我没有摩托,只有自行车!你到底去不去工人文化宫?我数到三,你不去就算。一,二,听好,听好没有?马上就到三啦。
她看上去有点犹豫,手指含在嘴里咬着指甲,目光忽明忽暗的,很快作出了一个建议,你笨死了,没有摩托不会去借一辆?跑一趟井亭医院么,摩托又不稀奇的,女病区就好几辆!九床的弟弟有摩托,三十六床的丈夫也有摩托,医生的摩托就更多了,罗医生的那一辆最漂亮最威风,白色雅马哈,进口的,就停在花园里,你认识罗医生吧?去找罗医生借一下。
那让罗医生带你去吧。保润狠狠地蹬了几下自行车,离开公共汽车站台。骑出去好远了,他忽然听见身后刮来一阵异样的风声,一回头,发现仙女追上来了,仙女在追他。她跑得很急很快,呼呼地喘气,书包里不知什么东西琅琅作响,那张狭小精致的脸孔被细雨淋湿了,闪烁着一圈愤怒的白光。她的表情以及奔跑的姿势,像是要奋勇缉拿一个可恶的罪犯。保润被追得心慌,放慢了速度,以为她会说等一等,等我一下,但是她偏偏不说话,保润只好主动停下了自行车,你还要干什么?话音未落,眼前闪过一道黑影,那只硕大的书包琅琅作响,朝保润的脑袋飞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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