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35)

2025-10-10 评论

      这样,他们似乎交了一次心。交心过后,友谊突如其来,他们彼此从对方脸上看见了一丝友谊之光。后来,保润提起地上的兔笼,跟着柳生去了水塔。
      柳生挑选这个绝妙的地点安置兔子,保润很满意。水塔就在树林边缘,红砖垒砌的封闭式塔体爬满了暗绿色的藤蔓,塔端的圆柱形泵房像一顶巨人的帽子,抽水声嗡嗡低鸣,陈述着深奥的虹吸原理。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一只棕黄色的长尾野物,它从水塔里面窜出来,很快消失在草丛里。保润认为那是一只黄鼠狼,柳生则坚称那是狐狸。保润问柳生,狐狸要不要吃兔子的?柳生说,兔子么,谁不爱吃?人要吃它,狐狸肯定也要吃,不过你放心,我知道什么地方最安全,听我安排就行。
      医院方面给水塔焊了一扇铁条门,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安装,形式主义地斜靠在门框上,一跨就进去了。保润跟随柳生,提着兔笼攀上高高的铁梯,直抵水塔顶部的泵房。泵房里别有洞天,超出了保润的想象。一条圆形甬道环绕着巨大的水箱,甬道的一半是亮的,另一半是暗的,有两颗烟蒂扔在角落里,还有一卷破草席竖起来,靠在水箱上。保润问柳生,怎么有草席,谁跑到这儿来睡觉?柳生嗤地一笑,说,你真是国际大傻逼,谁会跑这儿来睡觉?辛辛苦苦爬到这上面,都是来干那事的,那事,明白了吗?
      保润在四周谨慎地考察一番,把兔笼放在了窗洞下面,此处算是泵房最明亮的区域了。两只兔子,一灰一白,它们安静地蜷缩在笼子里,耳朵轻轻耸动。听说兔子的听觉非常灵敏,它们一定在分辨水泵嗡嗡的抽水声,还有水塔外面风吹林梢的颤索声。保润的耳朵也很灵敏,依稀听见了两颗兔子心脏跳动的声音。
      对于兔子来说,这也许是世界上最荒芜的角落了,没有草,没有人,只有宁静的水流声。柳生先下去了,保润从地上捧起洒落的几片菜叶,放回笼子里。他走到铁梯上,回头一望,心里突然注满了巨大的空虚,脑袋有点发晕。兔笼上那个粉红色的心形标牌,不知什么时候自动展开了,一道温柔的红光刺破了泵房的幽暗,对着他娓娓倾诉: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
      

  他们约好在水塔里会合。
      保润提前到了水塔。有人比他来得更早,泥泞的地上有自行车轮胎的辙痕,还有一颗新鲜的香烟头,他知道是柳生,但是四周不见柳生的踪影。他朝着水塔的顶部叫了几声,除了巨大的回声,没有任何呼应。一切都是柳生安排的,柳生不在,他的心里没有底。他想去上面看看两只兔子怎么样了,刚朝铁梯上走了两步,听见身后哐啷一响,有人撞翻了水塔门口的铁条门。
      仙女来了。
      她跨过铁条门的一瞬间,那股清凉的栀子花香也涌了进来,保润看见水塔里桶状的阳光跳了一下,他条件反射,跟随阳光一跳,躲到了一只柴油桶后面。他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这个瞬间值得纪念,他在暗处注视着她。她一来,他整整一个春天的焦灼消失了,她一来,他整整一个春天的等待也结束了。柳生为他吹响了战斗的号角,一场决战将要开始,他灼热的身体莫名地打了个冷战。
      她似乎留了点心眼,像一个探险家似的,带了手电筒,又从哪儿捡了一根木棍,牢牢地攥在手里。她先用木棍试探水塔里的动静,嗒嗒地敲,一边敲一边走,敲到了柴油桶,发现暗处有人影一闪,她按亮了手电筒,手里的木棍也高高地举起来了,谁?谁干的?王八蛋!她尖利的嗓音先声夺人,兔子呢?我的兔子在哪里?
      保润的脸被手电筒的光罩住,眼睛睁不开,他往暗处挪了几步,一只手抬起来,护住了自己的眼睛,他说,你往哪儿照?不准照我的眼睛。
      她认出了保润,一下变得威风凛凛,犯罪分子也怕亮光?偏要照你,照瞎你的眼睛!她用手电筒的光追逐保润的眼睛,嘴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我就知道是你干的,干这种没出息的事,你还算男人吗?快,把我的兔子交出来!
      保润缩在角落里,脑袋转来转去,竭力躲避手电筒的光亮。交出来?你让交我就交?没那么容易。他说,我不算男人,你算女人?你也不算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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