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开放在幽暗的水塔里,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尖利的银光。他顺利地把仙女拴在铁梯上,掸了掸手说,等着柳生来救你吧,现在你不欠我了,我们清账了。他听见她嘴里发出了几声含糊的呻吟,眼睛里的怒火渐渐熄灭,变成一堆暗红的灰烬,泪水从灰烬里钻出来,打湿惨白的面孔。这是第一次,保润从她眼睛里发现了羞耻,畏惧,还有绝望。她痛苦地低下了头,用下颚撞击肩膀上的铁链,银色的项链断了,仿玛瑙坠子闪着一道暗淡的红光,轻盈地跳进了兔笼。兔笼已经毁坏,只有那个粉色的塑料标牌完好无损,依然在黑暗中发出盲目而轻浮的誓言。我爱你。
我爱你。
保润跑出水塔,外面明亮的阳光非常刺眼,风是冷的,但冷得柔软。他很疲惫,手按膝盖,在台阶上蹲了一会儿。他出了好多汗,汗水湿透了衬衣,后背上凉津津的。对面的树林里,桃花凋谢了一半,梨花正在盛开,还是春天,别人的春天鸟语花香,他的春天提前沉沦了。巨大的空虚长满犄角,一下一下地顶他的心。他闻自己的手,一般来说手会保留恶行的气味,但这次,他意外地闻到手指留有余香,那股清冽的栀子花香味是属于仙女的,他心里清楚,那是春天的最后一缕香味了。
树林里响起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柳生终于出现了。他注意到柳生的自行车负荷很重,几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挂在龙头的两侧,一路摇晃着。
柳生问,你摆平她了吗?
保润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含糊地说,摆平了。
怎么摆平的?你上她了?
没有上。我捆。保润说,我把她捆起来了。
柳生朝水塔张望着,表情看起来有点鬼鬼祟祟的。保润瞥见他的裤腿上沾了几丝白色的毛毛,起了疑心,走过去摘下那些毛毛,用手指一捻,发现那是一绺兔毛。
保润嘴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叫起来,是你干的?你他妈的把兔子弄哪儿去了?
柳生不以为意,脸上流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你吵什么?千万别吵。我去食堂找小崔了,红烧兔肉不要花时间炖吗?柳生打开车龙头上的一只塑料袋,从里面小心地拿出一只饭盒,打开了盖子。看,两只兔子都在这儿,熟了。他捧着饭盒朝保润递过来,你尝尝,红烧的,加了茴香和花椒,很香啊。
保润闻见了一股热乎乎的扑鼻的香气。他打了个寒战,脑袋嗡地一响,手一掀,那只沉甸甸的饭盒落在地上,汁液四溅,一块兔肉掉在了柳生的脚下。柳生叫起来,你他妈怎么回事?红烧兔肉那么香,难道你不爱吃红烧兔肉?保润白着脸,匆匆地往树林外走,似乎急于要摆脱一个可怕的恶魔。柳生在后面捡饭盒,嘴里高喊道,不吃兔肉就不吃,我们还要开舞会,你跑什么?小拉,教你跳小拉,你不学小拉了?保润奔跑起来,回头骂了一句,还拉个屁!你不是人,你他妈的吃什么兔肉?给我吃屎去吧!
保润一口气跑到树林外面,有几颗石子追着他,从树林的那一侧刷刷地飞来,越过林梢,最后落在他的脚下。远远地传来了柳生羞恼的叫喊声,保润,你这个国际大傻逼,我都是为你忙,跟你交朋友算我瞎了眼,从今往后,我们一刀两断!
他站在远处仰望水塔。红色的水塔上空覆盖着几朵稀薄的云彩,看不见罪恶的痕迹,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有风声。风吹云动,塔顶的云团状如一群自由的兔子。白云,乌云。白兔,灰兔。兔群在天空中食草,排列出谜语般的队形。他觉得自己笨。春天的天空充满谜语,那谜语他不懂。春天的水塔也充满谜语,那谜语他不懂。还有他自己,春天一到,他的灵魂给身体出了很多谜语,他的身体不懂,他的身体给灵魂出了很多谜语,他的灵魂不懂。
他什么都不懂。
对于香椿树街的居民来说,那辆白色吉普车是久违了。有人记性好,记得吉普车的号牌是四个特殊的字母,ZNZF,只是不知道四个字母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意思,有人文化程度高一些,一语道破天机,说那是汉语拼音呀,ZNZF,就是捉拿罪犯的意思。
国泰民安了,白色吉普车几乎遗弃了香椿树街,那是值得欣慰的好事。但是孩子们不管这一套,看见白色吉普车驶上桥头,不禁欢呼起来,来了,来了,来了一辆!他们追着吉普车沿街奔跑,高喊着他们心目中罪犯的名字,三霸!抓三霸!他们喊得有根据,三霸不仅走私外国香烟,还是火车站一带票贩子的领袖,这在香椿树街是公开的秘密,但吉普车驶过了三霸的烟杂店,三霸伏在柜台上,嘴里啃着一条鸡腿,还向吉普车招了招手。孩子们有点扫兴,继续追,又齐声高喊,是李老四,去抓李老四啦!这次喊得也有道理,那个李老四天天带着钢锯和大剪子出没在铁路码头和荒废的工厂区,专门剪电缆电线,剪了卖钱,剪断了军用光缆就要坐牢,但是白色吉普车从李老四家门前过去了,李老四的母亲坐在门口洗衣服,还向孩子们打听,是谁家孩子犯事了?这白汽车,好久没来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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