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69)

2025-10-10 评论

      水塔是他的禁区,他已经很多年没去过水塔了。
      穿过树林,还是那座水塔,水塔的顶部,依然是乌鸦的家园。青苔覆盖了水塔,尘土覆盖了青苔,岁月被岁月所遮掩,当年的犯罪现场,如今已经了无痕迹。一切应该都被遗忘了。水塔保持缄默,困扰他的是水塔顶上的两只乌鸦,他总觉得乌鸦的鸣叫有点反常,鸦鸣声回荡在清冽的空气中,以尖锐而烦躁的音色,向他历数人间沧桑。他畏惧乌鸦的鸣叫,他记得很清楚,当年逃出水塔的时候正值黄昏,四周一片死寂,唯有那两只乌鸦,发出了见证者尖利的鸣叫。
      他带着三个工匠忙碌了一个星期,完成了水塔的改造和装修。施工方案其实简单,水塔被拦腰截断,香火堂设在下面,他让工人把通往水塔顶部的铁梯封死了,按照他的思路,那个位置,正好被用来供放佛龛。当锈蚀的铁梯消失在钢筋水泥之中,一个噩梦被埋葬了,水塔里的世界焕然一新。他欣赏着那堵崭新的墙面,看着工匠往墙面上涂刷乳胶漆,心里陡然升起奇妙的喜悦之情,他创造了那堵墙,似乎借机获得了一次新生,因此,他一反常态,尽情地表扬了工匠们,干得好,堵得很好,刷得也很好。
      工程收尾了,他给白小姐打电话,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要求她来验收工程。白小姐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骂了一句脏话。他有此思想准备,敏捷地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她那边挂了电话。他想象着她在电话另一端的心情,认定那样一句脏话,不过出于一种轻微的怨恨,过去的事情,应该已经过去了。他走到水塔外面,仰视泵房幽暗的窗口,恰好一只麻雀从树林那边飞过来,飞进了窗口。从此以后,只有鸟类可以进入那个禁区了。他感到欣慰。他亲手堵住了一个黑暗的记忆,他亲手堵住了一条通往罪恶的路,他把一个秘密交给菩萨,从此以后,仁慈的菩萨会镇守所有黑暗的秘密。
      郑姐选了个黄道吉日去请新菩萨,新菩萨来自更有名的崇光寺。但是黄道吉日管不了天气。那天的天空阴沉沉的,水塔似乎并没有做好迎佛的准备。夏日里缠塔攀升的爬山虎,到了深秋气力已经不支,大风吹过来,枯干的枝蔓迎风飞舞,水塔看上去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巨人,面目有点狰狞。他站在水塔的台阶上指挥两个搬运工,把菩萨宝座从面包车上请了下来。搬运工都是新手,干活笨手笨脚的,一不小心,兹地一声,菩萨脚上的一块金粉被刮掉了,他不得不大声提醒,小心脚!小心手!小心菩萨的头!好不容易,菩萨的金身倾斜着进入水塔,立在一张大理石桌面上,原先模糊的身形显出了庄严的气势,水塔开始被佛光照亮了。他盯着菩萨的金手,那金手是抬起来的,朝着西南方向,指尖上闪烁着五片金色的圆润的光芒。依照他的理解,菩萨的手势不是代表宽恕,便是代表遗忘。他感到安心,彻底信任了那片金光。他记得母亲说过,谁能给新开光的菩萨敬第一炷香,一生将享受菩萨的保佑,他不敢敬第一炷香,怕被郑家人发现痕迹,趁着郑家人还在路上,他跪下来,抢磕了第一个响头,他对菩萨说,菩萨保佑,我已经改过自新,我不是坏人了。
      

  在朋友圈里,柳生的口碑算是不错的。以香椿树街的标准来看,他的生活模式,已经接近一个成功人士了。他会赚钱,也会花钱。每次赚了钱,他必然犒劳自己,买一套西装,或者换一个最新款的手机,如果赚得多了,他要向朋友们吹嘘,吹嘘之后必然请客,请一班朋友吃一顿,洗个桑拿,或者去KTV飚歌,让大家都来分享他的成功。水塔工程竣工之后,他照例约了春耕和阿六去洗浴中心。这次去得不巧,做泰式按摩的小姐刚刚把脚踩上他的背,手机响了,他嘴里说关机关机,看看是乔院长的电话,又拿起了手机,对朋友们解释道,乔院长的电话不能不接,他的电话,有商机的。
      结果不是商机,是一件麻烦事。乔院长说香火堂的门被人撬坏了,催促他去换一扇结实的防盗门。他没有料到,水塔改建的香火堂在井亭医院受到如此的追捧,郑老板出资修庙,却无福独享烧头香的权利。此间人士都迷信崇光寺的威名,崇光寺请来的菩萨金身就在水塔里,他们抑制不住火热的膜拜之心,有人在清晨时分破门而入,抢在郑老板之前烧了头香,弄得水塔里面满地残灰,又脏又乱。乔院长说郑老板很生气,不是头香,他情愿不进水塔烧香。乔院长说他也很生气,柳生,我给你那份钱也不算少吧?你从哪儿弄了扇老木门来糊弄他们?赚钱也要凭良心,为什么不舍得安一扇防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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