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73)

2025-10-10 评论

      恰逢白小姐来办理郑老板的出院手续。柳生看见她从住院部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纸盒,走到小花园的路口,她忽然折返,朝医院北角的健身房走去了。柳生记得健身房所在的位置曾经有一座铁皮棚屋,那是仙女昔日的家。他看见她在昔日的家园转悠,一个紫色的身影时隐时现,远远望过去,影子在光线下波动,散发出一丝哀悼一丝缅怀的气息。健身房里传来了康复操的音乐,有一群病人在医师的带领下做操,可以听见病人们夸张地踩踏地板的声音,偶尔夹杂着某个病人失控的快乐的笑声。他注意到她在一扇窗子边停留了很久,手搭着额头朝健身房里面张望。他不知道她是在找人,还是在找她自己的影子。从前那里有过她的窗子。他还记得那扇窗子,扁扁小小的,像火车的车窗,从前他多次见过临窗而坐的仙女,头发湿漉漉的,插着一把红色的塑料梳子,她坐在窗边,看书,或者发呆,像一个旅行者坐在自己的火车上。
      他眺望着她的火车,她的旅程。他可以望见她的火车,但眺望不到她的旅程。对于他来说,他认识的是仙女,白小姐其实是一个陌生人。他不清楚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他是谁?是另一个陌生人,还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眺望着她,借助她的身影追思自己的青春。健身操的音乐骤然变调,那么明快积极的节拍,嗒,嗒,嗒嗒。久违了。小拉。这节奏可以跳小拉。嗒,嗒,嗒嗒。身体轻轻摇摆,抓住舞伴的手,拉,温柔而有力地拉,拉一次,两次,三次,手臂穿梭,身体旋转,交换位置。他的身体轻轻摇摆,突然停顿了。他想起来她是他最后一个舞伴。最后的舞伴。弹指一挥间,他已经十年没跳过小拉了。
      她从纸盒里抱出两盆仙人掌,放在健身房的窗台上。看起来,所有的哀悼放下来了,所有的缅怀也都放下来了。她朝医院门口走,白丝巾在风中飘,高跟鞋咯噔咯噔地响。一列神秘的火车要开走了,她的旅程那么遥远,她的停留,也许都是为了远行。他不知道这是他的遗憾,还是他的幸运。有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跟着她走,一路喵喵地叫,她站住了,从挎包里拿出了什么零食,丢给那只猫。她看着猫,他看着她,一下想起很多年前她提着兔笼的少女时代,心里升起一种隐晦而热切的冲动,他的手朝车窗外慌乱地一挥,收回来,按响了面包车的喇叭。她猛然回过头,看着他的面包车,他后悔自己的冒失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按喇叭。其实,他们之间是否需要道别,他并没有想过,惊慌之下他举起一颗白菜晃了晃,大声说,这白菜很新鲜,要不要给你一棵白菜?
      还好,这次她忍俊不禁地笑了。
      那天她心情似乎很好。她向他要了一支香烟,吸了几口,咳起来了,扔掉烟说,你这烟太呛,我抽薄荷烟的。她的目光从柳生的脸上散漫地掠过,又返回来,聚焦在他鼻孔下方,她对他的仪表忽然提出一条意见,鼻毛该剪剪了,挺帅的一张脸,钻出来一根鼻毛,恶心不恶心?柳生几乎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用手指塞了几下鼻孔。然后他耳边当啷一响,她扔过来了一把钥匙。你要是闲着没事了,替我去水塔烧几炷香。她袅袅地往井亭医院的大门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他说,还有你自己,也多烧几炷香吧。
      

  因为她,柳生后来养成了修剪鼻毛的习惯。
      每次对着镜子修剪鼻毛,他的镜子里会浮现两张面孔,她的脸适时地浮在他身后,若隐若现的。他会想起她的玉葱般洁净漂亮的鼻子,还有她的行踪,现在,她的火车开到哪儿去了。直到半年以后,他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对方自称白小姐,听她的音色腔调是熟悉的,但自报家门之后她就不说话了,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
      他不相信她会联系他。以为是推销小姐们的垃圾电话,又怀疑对方来自某个洗头房或者沐浴中心,有时候在那里遇到心仪的美女,他会留下自己的名片。他问,你是哪个白小姐?对方反问,你认识多少白小姐?然后又沉默了。那沉默带着些揶揄,还有一丝隐隐的压迫感,柳生的心不知为什么狂跳起来,为了谨慎起见,他说,这位白小姐,麻烦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请问你小时候叫什么名字?对方迟疑了一下,突然发怒了,你这个娘娘腔,烦不烦人?算了算了,我不是白小姐,我是仙女行不行?他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行了,我知道你是白小姐了,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听电话那端有嘈杂的市声,她好像是在大街上。这次你真的跑不掉了。她突兀地一笑,笑声稍纵即逝,这次我真的有事请你帮忙,我们约个地方面谈,行不行?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