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保润说,我没有行李,你只管开车,开过去。
他们路过了春耕家。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穿着棉毛裤,在门前搭晾衣架,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埋怨天气还是骂人,后面跟着一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一床棉被,棉被高过了她的头顶。柳生动起了脑筋,对着小女孩高喊一声,小铃铛,让你爸爸出来一下,看看是谁回来了?小女孩不理柳生,女人朝面包车翻了个白眼,气咻咻地说,谁回来也不关我们的事,春耕出不来,还在床上挺尸呢,昨天又是一夜麻将。柳生有点失望,向保润介绍道,那是春耕的老婆,很凶的,母夜叉!他女儿也是个怪小孩,不爱学习,就爱做家务。春耕以前跟你玩得不错吧,要不要下去跟他打个招呼?
我跟春耕不熟。我在街上没什么朋友。保润顿了顿,突然一笑,要说以前,我就跟你玩得不错,对不对?
他听出弦外之音,心里一紧,岔开了话题,你从里面出来,先要去街道登记吧?正好顺路,我带你到街道办事处去登记。
登记不着急。这个街道少我一个人多我一个人,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在乎。柳生说,我知道你的小算盘,别想那么多,今天是我出来头一天,是个喜庆日子,大家太平无事。
一路上果然太平无事。面包车经过工人文化宫门口的广场,刚有车祸发生,交通一时堵塞,车子无奈地停在一幅巨型化妆品广告旁边。柳生从反光镜里注意到,那个广告女郎吸引了保润的目光。广告女郎就是广告女郎,挑逗的嘴唇是猩红色的,湿润蓬乱的头发是金黄色的,裸露的肩胛骨是尖锐而性感的。一个西洋姑娘盲目而放肆的性感释放,在保润的眼睛里找到了聚焦点。柳生心里暗自好笑,回头向保润挤了挤眼睛,怎么样?憋了这么多年了,今天有什么想法?有想法尽管说,我带路,我请客。保润的目光很快从广告上闪开,什么想法?下面早就憋馊了,上面能有什么想法?他在菜筐上欠了欠身子,歪着脑袋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用手指着工人文化宫的大门问,文化宫里那个旱冰场,还在吗?
你想滑旱冰?柳生惊讶地说,你不想打炮?想滑旱冰?
不。我什么都不想。随便问问。
那旱冰场早没了,你看见麦当劳了吗?还有那边的肯德基?柳生说,原来的旱冰场,一半给了麦当劳,一半给了肯德基。
祖父不认识保润了。
祖父问柳生,保润是谁?
柳生说,保润就是保润,保润你都不认识了?是你孙子啊。儿子的儿子是孙子,你就他这么一个孙子,记起来了吗?
祖父说,我是孤寡老人,孤寡老人哪来的儿孙?
你不是孤寡老人,你有儿孙的。柳生说,你记得德康吗?他爸爸是德康,德康是你儿子,保润是德康的儿子,好好想一想,想一想就记起来了。
祖父念叨着德康与保润的名字,过了一会儿,他坚决地摇头,什么德康,什么保润?我一点也想不起来。祖父的脸上露出了痛苦而烦躁的表情,用两只手按摩着脑门,你别让我想事情,一想事情我脑袋就痛,我的脑袋又要爆炸了。
我也拿他没办法。柳生无奈地转向保润,摊开手说,你爷爷身体是不错,脑子越来越糊涂了,去年他还念叨过你,今年谁都不记得了,现在,他就认我一个人啦。
保润站在祖父的床边,他的目光在柳生与祖父之间来回穿梭,有点焦灼,有点失望,渐渐的,他的唇边流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好像祖父与柳生正在合演一出蹩脚的双簧,他不得不捧场,嘴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喝彩,好,很好。好得很。有一个瞬间,保润似乎要放弃这个糊涂的亲人,他朝病房外面走,走了几步又返回来了。柳生没有料到,保润会突然扑向祖父,他用两只手夹住祖父的脑袋,发疯般地摇晃起来,给我想,我是谁?想,给我好好想,德康是谁?保润是谁?谁是你的孙子?你脑袋疼?疼死也要想,给我想!
祖父发出了一声声惨叫,柳生好不容易把保润拽开,发现祖父的裤子上热乎乎的,床铺上也湿了一片,祖父尿裤子了。柳生对保润说,你看你看,你把你爷爷吓得尿裤子了。他不是故意忘记你的,这叫失忆,你懂不懂?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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