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美女(17)

2025-10-10 评论

    有一位乡村歌手名叫约翰。丹佛,约翰。丹佛有一首歌名叫《乡间小路带我回家》,乡村歌曲的行家很少有推崇这个人和这首歌的,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谈及乡村歌曲,我脑子里想起的就是这个人和这首歌。
    其实一切只是和青春期或者记忆有关。我求学期间约翰‘丹佛风靡大学校园,会说几旬英语而又喜欢唱歌的青年不约而同地学会了这首歌,几乎所有的晚会上都有个男孩怀抱吉他站在台上,或者老练或者拘谨地弹唱这首歌。而我作为一个极其忠实的听众张大嘴伸长耳朵站在人群中,一边听着歌一边浑身颤抖、在歌声中我想象着美利坚的一座高山,美利坚的一条河流,美利坚的一个骑马高歌的漂泊者,当那句高亢的“乡间小路带我回家”乍然响起时,我的年轻的身体几乎像得了疟疾似的打起摆子来了。我的每一根神经都被一首歌感动得融化了。
    当你二十岁的时候,一条不存在的乡间小路不仅可以把你带回家,甚至也可以带你去天堂。
    我不知道当年那份感动是否合理,不知道一支与己无关的歌为什么令我浑身颤抖,也许一切仅仅因为年轻,也许青春期就是一个容易颤抖的年龄。时光机器当然是在不停洗涤我们身上青春的痕迹,你年轻时喜欢的歌在劳碌发福的中年生活中不知不觉成了绝唱,而你并无一丝怀念。有一次我偶尔翻出约翰。丹佛的磁带,所谓的怀旧心情使我把它放进了收录机的卡座,但我听见的只是一种刺耳的失真的人声,我曾迷恋过的那位歌手用卡通人物的配音为我重温旧梦,不禁使我帐然若失,我有一种心疼的感觉,突然发现许多东西已经失效,歌声,记忆,甚至作为青春期的一份证明,它们不仅是失效了,而且还破碎了。
    步人中年的人们当然是对青春期挥手告别过的,他们绝对不会说某一支歌某一个歌手欺编过他,但他们的脸上有一种谨防上当的成熟的表情,他们宽容地听着这个歌手那个歌手动情的歌声,假如约翰。丹佛唱道,乡间小路带我回家,他们也许跟着会哼一句,但他们已经懂得乡间小路不能带他回家,带他回家的不是火车就是汽车,不是汽车就是飞机。
    我不是个容易伤感的人,但我是个胆小的人,有时候我陷入这种无以名状的恐惧中,比如这一次,比如这次面对一盒被时光毁坏的磁带时,我想以后还有谁的歌声能让我颤抖呢,假如我再也不会颤抖那该怎么办呢?开个不雅的玩笑,对于一个人来说,仅仅能在床上颤抖是不够的呀!

    对于世上的许多男人来说,追求这个词有时候可以写成追球。我指的当然是那些狂热的球迷一族。那么多美国人追檄揽球、篮球、棒球,那么多欧洲人追足球,那么多亚洲人什么球都追,大球小球,甚至包括小小的羽毛球乒乓球,曾经有人作出精辟的设想,说上帝俯视地上那些追着球跑来跑去的人一定啼笑皆非,那么我想上帝老人家看见那些球场周围疯狂的球迷时,一定是会痛心疾首的了。
    不是球迷的人不懂球迷的心。
    球迷的心是用一种非理智不实用的材料做成的,所以它的激动和颤索不能创造任何财富和价值,即使有的患了心脏病的球迷在某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倒在看台上,也并不能左右球赛的胜负,谁来哀悼这样的球迷呢,无论我们对他的死多么赞叹,总是不能封他为烈士。球迷们其实大多处于一种荒唐而尴尬的处境,除非他的家人和他一样,否则他坐在球场或者电视机前时总是背负着恶名,对家庭不负责任,对妻子视若阂闻、炉子上水烧开了他不管,甚至孩子病了他也不管,他要等到球赛结束以后才去灌水,他要等到球赛结束才去医院看望孩子,可是很多时候已经是迟了,煤气已经溢出,独自守候在病床边的妻子痛定思痛,已经含着眼泪起草着离婚协议书。球迷的离婚常常就是这种情形,球迷很委屈,他向别人诉苦说他老婆神经搭错他又没有出去追女人,他不过是迷球,竟然被老婆蹬了。
    这就是球迷。想想有点奇怪,他们不在外面追女人,却去追一只球。而有些人企图在追球的同时追一点艳遇,结果总是失望,因为去球场的女人也是去追球的,她们心无旁鹜,眼睛追随的只是球员与球,谁会理睬你这个鬼鬼祟祟的假球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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