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美女(26)

2025-10-10 评论

    二自由一种
    我所居住的居民区配有专门收垃圾的保洁员,为此每户人家每月需交两元钱。两元钱,谁都会觉得这是价廉物美的服务。
    偏偏有人不这么想。有一个居民柜绝了保洁员的服务,他不愿意交这两块钱,保洁员设想到会有这么节约的人,他听见对方有点不耐烦地说,这是我的自由,我不要你收,我自己把垃圾扔到楼下去。保洁员快快而去,心里在暗暗生气。
    于是现在便出现了这样的局面,我们这栋楼的居民走出走进都能看见一袋不台时宜的垃圾,它总是大无畏地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点,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间。保洁员当然也看见它了,但他很坚强地对心怀不满的居民说,我就是不管他家的垃圾,让他不交那两块钱!
    于是我们在炎热的七月每天看见苍蝇在家门前额翩起舞,而深感无奈。谁也无权限制他人的自由,我们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只好默默地享受那位邻居的自由所散发的臭味,当然我们对保洁员也无话可说、他是否愿意义务收取不交钱的垃圾,也是他的自由。
    自由是个好东西,五花八门的人将自由变成五花八门的东西,这也是自由。

    现在的家庭有一个普遍的框架、一夫一妻加一个孩子。那对夫妻,不管现在如何,在从前一对一的生活中多少会有些难忘的情感纠缠,一千对恋人有一千种爱情,浪漫和热烈有一千种,平庸和势利也有一千种,但当他们的情感结晶孕育出一个男婴或女婴时,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婴孩哇哇一哭,那个家庭便有什么东西在破碎,同时也有什么东西在萌芽。
    两人之家如此变成三口之家,重心偏移,从头再来,忙碌而疲惫的父母们无一例外地为自己的孩子营造一个宫廷一座丹墀,尽管那是微型的局限于单一家庭的,尽管有有意识和无意识之区分,尽管做父母的有时对这种劳累和忠诚怨声载道。
    个人崇拜已经消逝,现在人们的一片忠心都指向自己的孩子,那便是父爱和母爱。
    有一次在火车上听到邻座一对年轻情侣和一个中年妇女的谈话,谈话内容好像是关于那个男青年的母亲,男青年说,我晚上生意再忙,过了十点就要回家。我妈老是等门、我不回家她睡不着,我朝那个男青年会意地一笑,因为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的,但让我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中年妇女对此的反应,她笑着说,你妈儿女心这么重?犯不着那样,我儿子回来再晚,我睡我的,他又不是没钥匙。
    不知怎么我记住了那个中年妇女的脸,我想那是因为我不喜欢这个母亲,便觉得那张脸讨厌,但是我不敢说我发现了一个不爱子女的母亲,我想那只是一种爱的持不同政见者。
    假如要圈定母爱,一千个母亲也会有一千种不同的母爱方式。
    我女儿今年五岁,她的体重、胃口、性格等等方面都显示出她的幸福过剩,事实上自从女儿来到我和妻子之间,我便心甘情愿地的把家中的帝位让与女儿了。
    夫妻两人不再甜言蜜语,甜言蜜语都在哄亥儿睡觉时说光了。夫妻两人时不时地会竞争在孩子心目中的爱,爸爸好还是妈妈好?爸爸和妈妈谁最爱你?如此诱供屡见不鲜。而孩子有时会耍两面派,面对爸爸时说爸爸最好,面对妈妈时说妈妈最好,面对两人时却狡黠地一笑说,爸爸妈妈都好。
    一家三口如此甜蜜地处于心智较量中,或许就是一种天伦之乐。
    天伦之乐大概也不止一千种,我特别喜欢的是深夜离开写字台走进卧室,看见床头灯在等着我,而妻子和女儿已经相拥人睡,我看见女儿的小手搭在妻子的脖颈上,五个小手指一齐闪烁着令我心醉的光芒。
    幸福过剩的女儿在审美情趣和判断是非方面常常发生错误。
    女儿挑选衣物和玩具时无一例外地嚷嚷说,我要红的!大红色的!不管在大人眼中那种红色是否好看,红是女儿的唯一选择,因此家里总是堆满了许多红色的东西,我曾经试图强硬地纠正女儿的这种标准,但妻子说,就要红的,是她自己的东西,她喜欢就行。我想了想便也不加反对了,对自己说,反正不是原则性的问题。
    什么是原则性的问题?我一直在寻找女儿身上的原则性问题,以便一改平索一味溺爱的父亲形象,但却不容易找到,有一次女儿朝一个亲戚吐唾沫,我觉得我找到了,正待发作时女儿说,他挠我痒痒,我让他停他不停,我只吐了一口。我下意识地想到原来事出有因,又说,小朋友能不能吐唾沫?女儿说,不能,下次我改正。我立刻就觉得事情过去了,虽然是吐唾沫,但事出有因,而且又保证改正,那也不算原则性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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