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伤心岭的腹地,世界呈现了虚幻的紫色,你必将迷途。你迷途不归的时候可以在雾障下看见一大片明亮的水洼。就是这样你重新看见了水。水就在雾障下面闪烁绿玻璃的色彩,刺伤你的眼睛。你看见水的时候同时看见了水神高佬的死亡:一个赤黄皮肤、鹰目鱼鼻的中年汉子在水中永恒地沉陷,他裸着全身张开双臂在水中永恒地沉陷,他回过头微笑着凝望一条黑狗永恒地沉陷。你从他的眼睛里还看见了一个神话开始另一个神话结束的辉煌瞬间,那个瞬间对你也是永恒的。就是这样你听见高佬的歌声消失了,磨盘庄人对你讲的故事也结束了。一切都像蓝娘的谶言所说:高佬死了,高佬在水里淹死了。人们说找水的英雄一个个都上路了,但是水神的踪迹依然深藏不见。水神高佬如果走出我们百年找水的历史,新的水神必将出现。新的水神必将诞生于火中。
马桑站在第61号公路的刺槐树下整理行囊。路边收割了的莜麦地空空荡荡,原野无人,落日枯燥地跌在泥坯房上空。马桑其实是在环形公路上走了一圈,但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只是闻见自己的皮袍上有了水的气味,他被这种气味深深迷惑了。在九十公里处同样出现了瞎眼老人的小酒馆。马桑从另一个方向走近油腻的酒馆窗口。瞎老人额上的刀印又一次灼伤了马桑,马桑闭着眼睛伏在窗前,他的手无力地伸过去抓住瞎眼老人的衣角。“是高佬的儿子吗?你又回来了。”
“是的。是高佬的儿子。我一直向前走,走着走着又回来了。”“都这样。英雄无数,而水神只有一个,你要找到高佬就不会回来了。你要是找到了水就不会回来了。”“告诉我,我怎样才能见到水?我在路上走了十天十夜,可是走着走着又回来了。告诉我,我错在哪里?”“你是赤虎,你是怎么逃避了草垛大火?你的兄弟们已经去了,他们有火,他们跟上了父亲的队伍。你的火呢?你的火在哪里?”马桑浑身一震,突然就明白了小酒馆盖在三岔路口象征了一盏灯。马桑被照射得炙热难耐。他把身上的衣物一点一点往下脱,最后他只佩着一块花护腰坐在小酒馆里喝酒。瞎眼老人和马桑对饮了三盅,用目光和腹语交流了各自关于火的观念。偶尔望望窗外,只见九月之夜浑然笼罩61号公路。干枯的刺槐静止不动,三只鸟两只鸟造访了夜色中的路面。马桑看见一只鸟栖在枯枝上,他突然无声地微笑了,嘬起嘴唇模仿了那只鸟的啼叫。马桑焚火而死是在第二天凌晨。
马桑点燃了村口的大草垛,他盘腿高踞其上。马桑的铜水瓢扔在草垛下面,里面盛着喝剩的半瓢水。马桑坐在火堆里燃烧到天蒙蒙亮鸡啼三遍时,远远的有三个女人爬上山梁,去高佬井汲水。马桑身处蓝色火焰中看见漫漫大水在世界之上永恒地流动,漫漫大水也开始在他体内永恒地流动。马桑相信他接近了高佬,并且成了新的水神。
马桑其实不是磨盘庄人。马桑其实是个过路的草原盐商。就这么回事。
乡村
房子远看是灰色的,屋顶上盖满红泥瓦,耸立着一只枪筒状的烟囱。假如现在是早晨六七点钟,烟囱里升起了焦糊而又好闻的干草气味,凝聚成一股灰色烟云,那就是炊烟。这时候围绕房子的竹篱笆变得活泼起来,扁豆繁茂的藤叶抖落一滴两滴秋天的露珠,突然伏在竹篱笆上开了一朵紫色穗状的小花。邻居的小花狗先于乡邮员到来,它轻捷地掸开篱笆门,在院落里转悠了一圈,然后睡在一片马齿苋草叶上晒太阳。然后秋天的太阳在小花狗一明一暗的瞳仁里跳出来了,一下就跳到灰房子红泥瓦的上空。
秋天的太阳降临你的家,降临那排竹篱笆。有一个年轻男人推开两扇木格窗子,他站在光线黯淡的窗后漱口,笨拙地端着一只粗瓷碗。他漱口的时候喜欢咧开嘴,发出清凉的嘶嘶声,黑黑白白的牙齿一闪,他漱口的时候看上去就像在对小花狗笑。
那个男人很像我。
作家
我写这篇小说的第一节是在深夜。我在湖南路10号的六层楼上谛听这个城市的夜声。三路公共汽车在环行线上昼夜行驶鸣声开道,它总是经过湖南路经过我的窗下。自入冬以来每夜都有人骑着自行车,唱着流行歌曲经过湖南路经过我的窗下。有一天我注意到了那辆唱歌的自行车,我看见三个穿红球衣的瘦小子挤在一辆自行车上,一路骑一路唱朝玄武湖方向去。你不知道现在我多么厌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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